(四十三)
雖說是今天的火車,可是也是下午五點的。
現在還只是上午。
一諾回去草草收拾了一下,去超市裡買了一點路上吃的東西,就急急往火車站趕來。
到火車站時,才中午十二點。
他到指定的候車室裡等著車。
人生,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他坐了無數次車,別人送他,他送別人。可是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這樣的心惶。
不想去想,回憶卻像衝開了閘的洪水,氾濫成災,一發不可收拾。
還記得小時候,他還只有八歲左右,那時候父親沒有生病,家裡還比較幸福。他也是品學兼優的孩子。
他從小就是特別有領導才能的小孩。班上的男生都聽他的話。經常有人請他客。給他買好吃的,有一次,班上的一個男生給他買了只叫做大頭爺的冰淇淋。
那是一種新式的冰淇淋,大大的一個蛋筒,上面塗了厚厚的巧克力。他捨不得吃。舉著那個冰淇淋,一路跑回去,因為怕大熱天化了,一路急跑,回到家的時候,就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只是想要送給她吃。
她卻只是笑著,問他吃了沒有?
他其實沒有吃,卻說,媽,你吃吧,我在學校裡天天有得吃。
她咬了一口,卻說太冰了,還是你吃吧。
給了他。看到他笑著吃的時候,臉上是舒心和幸福的笑。
父親過世後,家裡只有他和她。他怕她改嫁。對於來家裡的男人總是充滿了敵意。摔門扔東西的表示自已地不滿。後來她知道了,就再也沒有陌生男人上過家門。
為了給他掙學費,她開始養豬。帶著他到鄉下去割豬草。走得遠遠的。扛著一大籃子豬草。卻仍然記掛著他,一邊割草。一邊給他講各種故事。看到山地上長了野莓子,就去採了來給他吃。水溝裡有魚蝦,她也下水去,捉了來,放在他的手心裡。讓它們陪著他。
他從九歲後不愛話話,跟別人是一個字也不說,彷彿成了啞巴,只偶爾在她面前,叫聲,媽,我餓,媽,我累。
他故意不學習。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讀完初中,重點高中沒考上。她傷心他不爭氣。
可是也還是用教書和餵豬地錢把他送到一所技術院校。希望他學好。
沒想到他卻從這裡開始混黑社會。
混黑社會掙了錢,大包小包提著回去看她。她卻並不高興。問他,你讀書。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
他只有撒謊。
可是謊言騙不了她。
很快,幾乎所有地鄰居都知道他在混黑社會。
他再回去看她的時候,她把東西丟到屋子外面,那麼傷心生氣,罵他不學好,罵他要是不改好,去當小混混,她就不認這個兒子。
那時候他也委屈,想她不知道,他之所以那麼拚命掙錢,就是想要有許多錢,這樣就不用害怕意外,疾病了.wap,更新最快.他已經失去了父親,他不想再失去她。二十歲的時候,她語重心長的對他說,孩子,我不是覺得你混黑社會,讓媽沒面子,而是怕你有一天被別人砍死打死,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就聽媽的話。你不要讓我到死都不瞑目。不要讓我死後,到了地下,見到你爸爸,我無法跟他交代。
拿著剪刀抵在她自已地喉嚨裡,以死來威脅他。
他不聽話,不退出來,她就立馬死了。
他才明白過來,她一直把他看得最重。
答應她退了出來。
再後來,在長沙那幾年,一直在外面拚搏事業,總想著再掙多點錢,再混得好一點,就回去一趟,把她接出來。
可是,誰曉得到最後一切不由人願,一切總復蒼黃呢。
五一的時候,帶如月回去。如月在院子裡玩的時候,她和他兩個人坐在屋子裡。
老人望了一眼如月,對他笑道,一看就是好人家的乾淨女孩子。
一諾笑,說道,嗯,現在還在讀書。
老人就笑,說道,看樣子沒吃過苦的那種。我死後,你不要她給我扶靈。她沒吃過苦,估計吃不消。
他當時一愣,笑了笑,說道,媽,說什麼話呢。
老人卻笑笑,說道,出沒什麼,人總是要死的,先跟你說說。
現在回憶裡五一那幾天,他才知道她所有暗藏的親恩,如果不是因為很早就知道自已身體遠不如從前,一心為兒子著想的她,又怎會主動打電話給他,毫不講道理的執意要他帶著如月回來。又怎會見到之後,就提死字?
她不過是想安心,看著陪在他身邊地女子,是否夠好,是否能夠讓她放得了心,是否夠乾淨,是否夠懂事。
看著他在家那幾天,他什麼都寵著如月,臉上對著如月是雖然笑著,可是只有他和她的時候,她總是思量著輕聲的問她,家裡平時燒飯都是你燒地嗎?
他笑著點頭,對她道,媽,如月不會燒飯。老人微微笑著點點頭,可是一會道,可是男人總不能總是燒飯,在外面掙錢辛苦,在家裡還要回來燒飯,如月這孩子好是好,長得好,心地也好,可是女人家,以後要成家,總不能讓自家男人忙了一天回來還要燒飯呢。
一諾就笑,說道,媽,你老一套過時啦,現在外面。大部分女孩都不會做飯,都是男的做地多,現在地女孩跟你們做姑娘那個時代不一樣了。
可是她卻只是微微笑著。喃喃道,孩子。這還是不行,等她畢了業,你要慢慢的教她,這樣,你才不會太累。
看著他平時對如月千依百順。
如月也是平時被他寵慣了。動不動,就在那裡叫他,一諾,我要喝水。一諾,我困了。一諾,我冷了。
一諾就說聲好,知道了,然後極快地給她去拿水,或者走過去。讓她倚在他懷裡睡覺,或者去給她尋她放在樓上房裡的外套。
他自已是幸福,不覺得古怪。
可是在老人眼裡。自已的兒子簡直太寵媳婦啦,哪能這樣呢。像個大小姐在自已地下人一樣。一諾圍著她忙得團團轉,簡直就是侍候呀。
雖然看到他們小兩口。都那麼幸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般,可是還是擔心,擔心自已的兒子以後會太累了。
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如月不在身邊時,也要問問他。
你們兩個人,平時也是這樣生活地嗎?
一諾不解,望著老人道,媽,怎樣生活?
老人笑了笑,說道,我是說,都是你照顧她,她不會照顧你嗎?
一諾就笑道,媽,我比她大了好幾歲了,她又是城裡的孩子,對她好我心甘情願。
老人點點頭,卻又說道,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男人是要對老婆好,可是這樣,要過一輩子的人,你也要告訴她兩個人恩愛是要互相的啊,總不能一個人全部付出,另外一個就什麼都不要做。
一諾知道老人是在擔心他太操勞,知道她比他想得遠。他只看到現在,現在兩個人幸福就好,老人卻要想到他一生,想到未來漫長的幾十年,他千年如一日地這樣寵著如月,自已會太辛苦。
這世上,也只有媽媽才會這樣擔心自已的兒子吧。
心裡溫暖感動,對她道,媽,如月是還小,不懂事,還是個孩子呢,你知道我以前又是混黑社會的,她能不計較這一切,跟著我,所以,我怎能不對她好,你也知道,一般像我們這樣,是沒有這樣好的女孩喜歡的。
老人看他那麼幸福,一心為如月解釋說話,便笑著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接受了她,那樣深愛著她,老人自然也全盤接受,對如月是好得沒話說。他們回家幾天,與其說是他們年輕人照顧老人,不如說,兩個人彷彿又變成了十幾歲的小孩,在媽媽的照顧下,快樂的生活了幾天。
看著如月跟著一群七八歲的小孩在院子裡玩,老人坐在那裡邊看邊笑,就突然對一諾說,我死後,不要她扶靈,看她太樣子,肯定吃不消地。
他們這邊,老人死了,兒媳婦要扶靈,牽著連著棺材的白綾,見人就磕頭,要從家一直磕到下葬的地方。
一諾心裡酸楚,想她竟然連這個也想到。
只是沒想到,五一回去,十一卻傳來消息,乳腺癌晚期。情何以堪,她苦了大半生,他還沒讓她過一天舒心地日子。
總以為還來得及,有時間,有時間。可是事實上。他站了起來,淚水打濕眼眶。走到一旁的電話亭裡,撥通了如月地號碼。
如月?
聽到那個熟悉地聲音,他才安了心。心中的苦楚無處說。只有她。她還是他地。
隔著黑黑的玻璃,外面是等車的人。一個個隔開的電話亭子,沒有人知道這個高大男人心中的愧疚和悲苦。眼淚大串大串掉了下來。不由控制的。
他也有脆弱的時候,是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
沒有說話,只有眼淚落下來,還有哽咽。最後在那裡嗚嗚的哭,伏在電話亭裡,哭聲像北風呼嘯。
如月呆在那裡,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諾哭,那麼堅強一切都拿得定的男人,於今在電話裡哭泣。她剛洗的頭髮,垂下來,粘在她的臉上和脖頸裡,也像是淚水。
心跟著痛,跟著著急。
一諾,你怎麼啦,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
丫頭,我媽得了癌症,是晚期。
此時此刻,說出來,告訴自已要堅強,他還有她,只要有她,想著她,自已一定能撐下去的,這麼多年來,十多年的奮鬥,他並不是一事無成的,他還有她,如月,我的丫頭。請你給支撐下去的力量。
如月愣在那裡,竟然是這樣。想起慈祥的老人,一起和她並排看著一諾小時候的照片。
怎麼會這樣。
丫頭,如果我媽要我們現在結婚,你願意嫁給我嗎?
收住眼淚,滿心驚惶的問她。知道自已不能這樣六神無主,這樣的條件下要求還不懂事的她嫁給他,可是他現在做不到了。
願意的,我們現在就結婚。
可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我原想開了公司,有了車有了房再娶你的。
不要那些,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才鎮定下來。一點點溫暖。哪怕只是一根柴火,可是對於被黑暗寒冷重重包裹的人來說,憶經足夠足夠了。
還好還好,還有她。這兩年來,她一直未變,一直在他身邊。
振作起精神來,收住淚水,道,你這些天好好照顧自已,我現在回家,我媽要動手術。
如月點點頭,說道,我跟你回去。
一諾笑了笑,說道,現在不用。你安心讀書吧,如果真的有必要,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如果來不及,治不好,也要讓她償了心願再走,到時沒有畢業,也先結婚,只是委屈了如月。
心中疼痛,不敢想。
看了看時間,要到站了。
只是要掛電話,對如月道,你照顧好自已,不要再讓我擔心。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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