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村長取消了他的支教資格。
一個人呆在偏遠的山村裡,聽不懂他們的鄉話。
寂寞無聊像眼前無邊的曠野,一眼望不到頭,到頭也是死亡沉沉的地平線。
以前有孩子的笑臉,有點事做,痛苦還可以勉強承受。
可是現在所有人都把他隔離開來,孩子們望著他的眼神,都是那種怯怯的冷漠的眼神。
他不會做飯,所以沒有吃食,北方的麵食要用麵粉做,從小吃米飯的他,根本就不懂。曾經挑剔的粗糙食品,黑色的饅頭,灰色的紅豆包,都變成了美食。
啃蘋果啃到想吐,而且身上的十塊錢也快花完了。
為了打發身邊無聊恐慌的時光,他主動的去給別人幹活。不求報酬,要是主人能給他一些吃食,感激不盡。
賣力的在地裡幹活,扛著鋤頭消耗著力氣。筋疲力盡了,在晚上容易睡倒,這樣不用思想,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會做農事的他,成為山裡人的笑柄。
鋤頭揮起來不得力,不是鋤頭把打著了自已的肩膀,就是鋤頭脫落下來,砸在自已腳上,出血發腫。
在周圍人的大笑聲中,他連腳都不能去捏一下。
不會挑擔子,用籮筐裝了一擔麥子,剛一放到肩上,他像喝醉了酒的人,左左右右,高高低低。籮筐裡的麥粒掉了一路。
最後還嘩啦一聲,全部翻了。
金黃的麥粒灑了一地,在陽光下耀著眼。彷彿也在嘲笑他。惜糧食如命的山裡人,當然不會讓他再來挑。
他自已主動走到地裡去。也有人走過來把他趕走。他撿起無人挑地擔子,也有人跑過來,把他推開或者搶走他拿在手上的扁擔。他拾起地上的鋤頭,想幫一下忙,也有人立馬搶了去。
他成了一個孤立地人。
在城市裡被遺棄。大哥把他放在這麼偏遠的山村來,也還是同樣地命運。
晚上睡在山神廟裡,感覺毒癮要發作時,用繩子把自已的手腳捆起來。
難受得厲害時,無法再沉默的忍受,在黑的夜裡,會一次次大聲的喊叫出來。
聲音淒厲,伴著山裡蕭瑟地狂風,如同鬼嘯。
他的叫聲。此起彼伏,打破了夜的寧靜,往往能把村子裡所有的狗都驚動。跟著他吠成一片。
整個村子一時間陷入一種恐慌的熱鬧,無法安靜。
有大膽的人打著燈籠。牽著狗。根據聲音尋到他這裡來。
看到他滿頭大汗,痛苦如同惡鬼的樣子。
立馬就丟了火把。大叫著跑走了。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開會,最後都商議要趕他走。
他沒了辦法,冷冷的望著這些人。
獨自離去。不認得路,不曉得走上哪裡。
在荒地裡瞎走瞎撞,在這個完全不認得地時空裡,感覺自已像一條可憐的狗,受了傷,得了絕症,卻還被人追打著。
身後有微微的腳步聲,他起初一直往前走,沒有回頭。直到天色暗下來,在暗灰色地天幕下,身後的腳步聲卻沒有停息。
他回過頭來,看到一隻紅棉襖,粗黑地短頭髮攏在耳後。
依然是她。
你為什麼跟著我?冷冷地吐出這些字,心裡是沒有感覺的。
你不認得路,我擔心你迷路。
她紅著臉說出,大眼睛期期艾艾地望著他。你們全村人趕我走,你跟著我做什麼。我跟你不認識。我的事與你無關。
她卻沒有生氣,笑了笑,走到他面前來,說道,我家前面有個小屋子,平時沒人住,看林地的,你現在暫住那好了。等過陣子,我們再想辦法自已建一棟房子。我知道怎麼建房子。
他一愣,在暮色中,她粗黑的頭髮被晚風吹到前面來,腮前掛了一兩縷,倒多了一絲風情.^^^更新最快.
心裡微微一動,說道,你不要為我考慮了,我要想辦法回城。
她卻微微一笑,說道,你吸毒,現在不能回城。
他一愣,第一次驚異的望著她。為她的見識驚訝。
然後慢慢說道,我吸毒,你不怕我帶著你吸毒啊。他們都那麼害怕。
我不怕。
她依然帶著笑,眼神堅定。
你在這裡住下來吧,這裡是可以戒成功的。走,我帶你去那屋子看看。
她往前面帶路。
六子心微微一動,原本找路回城的心又緩了下來,現在回去,毒沒戒成功,大哥不是打罵就是把他送到另一個更遠的村子去了。不如聽她的。對他這麼好的人,碰到也不容易。
他跟在她後面。
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拼成的屋子。他就暫住在那裡。晚上躺在地上睡覺,外面松濤陣陣,早上醒來,陽光透過木板落了一身,到處都是山鳥相呼,也是不錯的人生。
她每天給他送飯。
本地人的吃食,白面饅頭,黑色的窩窩頭,煮熟的玉米棒子,灰色的紅豆包,攤得又薄又脆的煎餅。
在他吃飯的時候,她就在林地濕潤的地方,用鋤頭挖坑。
不多久,就拿了個模子來,告訴他,這是泥磚的模具,現在她要開始做泥磚,等第一批泥壞打好,半個月的樣子,就可以動工了。
她力大如牛。
六子精神好的時候,也會幫著她。然憑空落了兩手泥,一塊泥磚都做不起來。
她笑著,不讓他動手。
要他給她講一些城裡好玩的事。
講到城裡的火車。地鐵,小車。飛機,商場,大廈,電影。
上海地女人,一個包包要一萬多。LV,世界名牌。
哇,這麼貴啊,她們真奇怪,個包花那麼多錢做什麼。我一輩子都用不完。
杭州很漂亮,西湖。坐飛機的時候,上面的空姐很漂亮,一個個都很漂亮呢。你們這裡啊,沒個漂亮地。你們看到她們。肯定會很自卑。
是啊,我看到電視裡的女人,想她們怎麼這麼好看呢。
嘿嘿。她們做一次美容都幾千塊,哪像你啊。從來不知洗面奶為何物。
兩個人就這樣聊著天。她做著事,他倚在旁邊。曬著太陽,瞇著眼睛和她說話。想起過去,望著身邊勞作地女人,什麼是自已的女人,他是一點都搭不上界的。因此總是要奚落她幾句。帶著城裡人見過世面的優越感。還好,她並不生氣。一邊陪他說著話,邊手腳不停的做事。
她幹活地時候,就笑得特別幸福。
等到他們挨著林地把兩間房子建起來的時候,她家裡人也知道了。
當然是全部反對。
帶著幾個人,怒氣沖沖的,把她拖了回去。
她掙扎著,怒罵著。
六子被人打了幾巴掌,冷冷的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話語。
一個人守在那屋子裡,新建的屋子,沒有了她歡天喜地的身影,突然就覺得特別的空闊。
他的毒癮已經不是那麼強了,但是如今心裡卻空落落的。那應該是另外一種毒吧。
臨走地話語還在他的耳邊。
是她的父親還有兄弟,一大幫子人。他地父親什麼話也不說,衝上來就扇了他幾巴掌。
她衝上來攔住,大聲說道,爸,是我願意的。是我跟著他地。與他無關!
自然也是臉上狠狠挨了幾巴掌。
不是犯賤嗎,沒有來歷沒有源頭地一個人,莫名其妙的來,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消失。她卻要對他好,要跟著他。
你選誰不好,選一個外城跑來吸毒的。爸,他在戒毒!
妞,你傻啊,他戒毒成功就會回到城裡去。而且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裡。你跟著他,你一輩子就完了。
我不管,我就是願意。爸,你答應吧。
她拉著他胸前的衣服,苦苦哀求著。
想讓他說兩句,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的確是要回城,也許只要一年或者兩年了。她對他好,愛他,那是她的事。他當然不會為了這樣一個山裡女人留下來。
而她的結果,就是又挨了她父親幾巴掌。
幾天後,當他因為毒癮發作在房子裡滿地打滾時,她跑了進來。
一把抱著地上的他,對他只說了一句話,我爹不要我了,他跟我斷絕關係。
六子沒有說什麼,只是一個翻身,把她撲倒在地,就開始瘋狂撕扯她的衣服。
實在是太難受了。要在性的快感裡沉淪,暫忘這
在瘋狂的動作裡,她還在擔心著身上的衣服,輕點,別撕壞了,以後過日子要省錢。
就這樣要了她,陽光落在房裡,照在上面,金黃的泥地上,一抹鮮紅的**血。六子有點發愣,在徐州不是沒有過女人,從十幾歲就開始泡中學生,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處的。
嘴角浮起一絲笑,覺得人生也挺可笑的。
我叫葉子。
她卻自已站了起來,穿好衣服,開始整理身中的一
你這幾天怎麼過的啊,餓了吧,我先給你弄點吃的。
就這樣住在一起,成了一家人。沒有媒說之言,沒有恭賀,也沒有賓客,甚至連六子的承諾也沒有。
他知道她想聽,但是他不說。因為他給不起。
對於慾望,他沒有能力控制住。
第三年,他戒了毒。在她的照顧下,人胖了一點。面色也開始紅潤起來。
葉子也開心,臉上總是掛滿笑,帶著他往村子裡去,逢人就笑著打招呼。
慢慢的,村子裡也有人來看他們。到他們家來做,做了什麼好吃的也送了過來。
山裡人還是淳樸地,冷漠只是一時,並不像城裡人,是莫名其妙的一生。
慢慢的,他們地日子好過起來。
她教他幹農活。從最簡單的劈柴做起。
然後是挑擔子,然後是翻地,除草,餵養雞鴨。
有時看到自已除地一塊地。站在地尾,回過頭時,看到一片整齊的地。濕潤的黑色泥土,在陽光下閃著神奇的光。成就感油然而生。
雞鴨被他養得很肥。雞生了蛋,葉子用它孵了一群小雞。院子裡熱鬧起來。成天看到一群群雞成群結隊的來來往往。
晚上也熱鬧,雞叫鴨叫,再加上遠處地狗叫聲。
他踏實起來。
身體恢復了健康,慢慢的也有人請他去做事。他不再是一個無用的人。可以拿到工錢回來。
她總是笑著誇他,晚上煮雞蛋給他吃。
最幸福的事,無異於他用城裡人的浪漫和無所顧忌大白天抱著她轉圈,也時常背著她到集市去趕集。看著別人詫異的光,葉子是最幸福的。
她喜歡他教他唱城裡的流行歌,潮濕的雨,突然地自我,電台情歌,單人房雙人床。
葉子有天生的一副好嗓音,在晚上的時候,總是一邊洗碗,一邊唱著他教地歌。
讓他在一旁也快樂不少。
有時候開玩笑,對她道,葉子,你要是在城裡,參加什麼超級女生,絕對能出名。
或者說,葉子,什麼時候帶你到城裡去看看,上海啊蘇州杭州啊。你肯定不敢想。
葉子雖是憧憬的眼光,但卻搖著頭,說道,不想去。
為什麼?
我怕你去了,就把我丟了。
六子沒得話說。
三年結束地時候,在回家地路上,看到一輛開出去的拖拉機。聽說是要進城地。
在片刻遲疑後,心裡彷彿有個惡魔,他忘了一切,極快的跳上了車,不敢回頭,不敢想。
他捨不下城裡的浮華。
直到回了徐州城,也不讓自已回想。
那個偏遠的山村,那個黃昏,是不是有個穿紅棉襖的女子,還在那裡煮著雞子等他回家。
回到大哥身邊,他是天鑫的老六,手下小弟無數。
他跟著大哥打殺,天鑫幫藉著天鑫房地產的護佑,在道上混得風生水起,獨霸一方。
他感激一諾讓他重生,幾次三番冒死相救。
原以為忘了過去,重新來過。
但是沒想到,他卻又一次吸上了毒。毒品,彷彿一生一世無法擺脫的惡魔。
一諾望著他,把踩在他胸口的腳放了下來,對著鼻涕眼淚流了一臉的他問道,這次你去哪裡,原來那個村子,還是換個地方。
到原來那個村子去吧。
就這樣,他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不求她的原諒,只想回去告訴她一聲,他付了她,他是不值得付出等待的人。可是她卻什麼也沒說,彷彿他消失的兩年根本就不存在。他不是去了兩年,而是兩年前,打完工回家的那個人,在路上走著,然後走到家,她還坐在那裡。
林中的家裡,從碗裡拿出兩個滾燙的煮雞蛋,塞到他手裡,說,吃吧,還熱著。
那一刻,淚落了下來。
兩年,何嘗沒有變化,他留了鬍子,背上身上無數刀傷槍眼。而她,因為勞累和等待的緣故,面上多了愁苦的神情。
自已選定的男人,她認命。
六子放下雞蛋,一把抱住她。
葉子?我不會——
自已發著誓,努力咂動著嘴角。
葉子,對不起。我發誓,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是誰說過,發誓是因為沒把握。
葉子卻只望著他笑,倚在他的懷裡,笑道,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一直在這裡等著。她們都笑話我,我才不在乎。這兩年,我一天攥一個雞蛋,現在有好幾籃子呢。
一切又重新開始。
他離去又回來,再加上戒毒的痛苦。他的日子比第一次更難過。
對於他的無情冷漠,葉子不生氣,全村的女人卻替她抱不平。紛紛對六子指摘,當著他的面吐他唾沫。
直到葉子看不下去,拿著砧板,揮著菜刀,像一個潑婦一樣罵了全村的女人。
他的境遇才好了一點。
這一呆,又是三年。
三年,她替他生了一個兒子。與娘家的關係也改善了一些。她的父親和哥哥來他家來看她。一起吃飯。
老人問他,你一輩子呆在這吧,不會再走了吧。我閨女很可憐,你讓我死了也安心。
他連連保證點頭,不會再走了。你放心。
在那一刻,說的是百分這百的真心話。他城裡的父母早已多年不跟他聯繫,忘了他的存在。葉子和孩子是他唯一的親人。
城裡還有一個親大哥,聽說父母都住在他那裡。聽說他在上海混得不錯。
只是誰也沒想到。沒有人告訴他,在山村裡戒毒的人,一旦重歸城市,就一定會復發。沒有告訴他。
在她懷上第二胎時,他又跑了。
在中間就知道錯了,不敢回徐州見一諾,直接去了北京。
沒有本事謀生,當然又是混黑幫。
不但吸上了毒,還參與販毒,捅下了這麼大的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