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二月,濟南府周邊府郡齊降瑞雪,這還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雪花新鮮的氣息夾著麥穗的清香,屋簷下掛滿了風乾的雞鴨和臘肉,屋角曬好的白菜和玉米堆得小山樣高,小人們歡呼著在街上嘯叫穿梭,捏起一個個雪團神出鬼沒,把地上積雪踩成髒兮兮的黑泥。
整個空氣中飄蕩著年味的感覺。很喜慶,很溫暖。
方海棠掀起馬車上的窗簾,看著小人們快活地互相拋擲雪球,壞笑著欺負比自己個頭小的小孩,弄得他們哇哇大哭,小臉凍得紅通通的鮮活。屋裡的大人衝出來啪得甩出一巴掌,嘴裡尖聲叱罵著,目光卻緊緊鎖在緩緩駛離的豪華馬車上,目光中夾雜著敬畏、尊敬、欽羨……
張喬鋪人從沒見過長相這麼出色的人,來歷神秘,氣質高華,因著彼此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們起初也曾帶著惡意揣測這對美麗得不該是人世所有的青年男女,直到那一次,白衣青年躍在半空,驚電一閃,粉嫩的梨花便漫天飄下,煙霞蔓延千里,金色的餘暉透出霧靄籠罩了半邊天,襯著那清靈不沾人間煙火的白色也染上了佛光的暖意,益發顯得出塵脫俗,飄然若仙。從這一刻起,他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傳奇,一個屬於所有張喬鋪人的永恆傳說。
馬車得得慢慢駛開,在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蜿蜒著伸向前方,那裡——將是傳奇真正開始的地方。
從張喬鋪小鎮到濟南,快馬只需半天,不過大雪難行,周彥仙放任著拉車的馬兒偷懶,有一搭沒一搭地走著。車廂裡燒著暖暖的炭爐,錦緞車簾裡夾著厚厚的棉花,海棠愜意地半臥在榻上,把準備好的蜜餞果子、零食小吃一字兒排開放在坑桌上,數著數兒一個個輪流吃過來。
周彥仙把車停在避風處,推簾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讓他啼笑皆非的情景。
「怎麼停了?」
「該吃午飯了。」掃眼看著桌上那一堆零食,看樣子她完全不需要用餐。
「我飽了,你自己吃吧。」方海棠快樂地沉浸在自己的美食小天地中,在國公府,食物都是精燴細作,雖然精美卻哪有這些民間美食的風味獨特。
這個答案完全在周彥仙意料中,他知道她畏冷,加了幾塊炭進去,轉身出了車廂,從懷中掏出個大餅就著一壺水慢慢吃起來。馬車又緩緩行進,他還是希望能盡早到達濟南尋個好點的客棧,讓海棠舒舒服服地泡個澡,畢竟馬車跑得再穩也不會比床舒服。
天黑下來的時候,這輛行程拖沓的馬車終於到達了濟南府。遠遠望見濟南府高聳的城牆,周彥仙鬆了口氣,加了幾鞭讓馬兒跑快些。再跑一陣,城門口長長的隊伍卻讓他心底生疑,這似乎是在設卡盤查行人啊。
他可沒忘記車裡的方海棠是什麼身份,更沒忘記自己是怎樣把她帶出京城的,嚴格來說,他現在應該是欽犯的身份。雖然當時他是蒙著面的並沒有人看清他的樣子,不過方海棠的目標太明顯,認出了她等於就認出了自己。
「怎麼又停了?是到了嗎?」車廂裡傳來海棠懶洋洋的聲音。
周彥仙警惕地掃了下四周,彎腰進了車裡,車廂裡溫暖如春的氣溫立即讓眉宇結下的寒霜化作兩道濕濕的水氣,海棠嘻嘻笑著掏出絲巾幫他擦乾了水,心裡微覺欠意。
周彥仙嗅著鼻尖縈繞的淡淡花香,有些難為情地側過臉道「聽我說,城門口設了哨卡,正一個個嚴格盤查,我怕是針對著你來的。」
方海棠愣了一愣,絲帕失手落在地氈上「不可能!京裡有我爹在什麼都能壓得下。」
「你可別忘了,你逃婚的對象可是當今的太子。」出京不久,他就知道了方海棠得罪的人根本不是什麼王爺而是太子,不過這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反正升斗小民得罪太子是死,得罪王爺也一樣是死。
海棠推開桌子,一把扯住周彥仙的臂,直覺就想逃,動作過大拂動了窗簾,寒風吹來不由打了個寒噤,腦中頓時清明,叫道「不對不對。」
「什麼地方不對?」
「我爹是度支轉運使,專管天下鹽務漕務,這濟南府可是鹽漕轉運的重要碼頭,正是我爹的勢力範圍。更何況當今的濟南知府刑知想也是我爹一手提拔的門生,就算天下都在搜索我的行蹤,濟南府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來為難我。」
「你確信那個知府不是想報答你爹的知遇之恩而表錯情?」說起來,在天子腳下鬧了這麼大出戲,卻似乎一直沒有聽說京城這邊有大動靜,雖然盤查很緊,卻不曾大張旗鼓地發到各地海捕公文,這也是他倆能夠在張喬鋪小鎮上平安待那麼久的主要原因,方清遠這個人還是很有點勢力的。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既然方清遠有這樣的能力可以一手壓下方海棠被劫的大案,怎麼又會怕了一個還未登基的太子,竟要女兒奪路而逃?心中疑雲頓起,卻並不動聲色。
方海棠卻放鬆了心情,彎腰撿起絲帕,笑著道「不會,刑知想可是我爹的心腹,就算親眼見到了我也只會當作沒看見。若沒這點把握,我怎麼會往濟南府跑?」刑知想是方家一根繩上串著的螞蚱,只要方清遠還沒倒台,他就絕不能生了異心。
「那這麼說,就是濟南府發生了另外的大事了。」
周彥仙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出去找了幾個人探詢,這才知道——
濟南城果然是出了大事了。
※※※
濟南府是大運河的中樞港口,漕運業務繁忙,既有漕運,便必然有靠力氣吃飯的碼頭腳夫,久而久之便組織起來形成了漕幫。凡有碼頭便有漕幫,天下漕運幾乎都由漕幫的人掌控運力。
然則,這條通行天下的規則到了濟南府卻不靈了。
濟南府南北通蕖,是膠洲一帶最大的城市,商家雲集,繁華無比,不比京城差多少。在這種大城市,達官貴人很多,有錢人更是多如牛毛,但若論到民間最有勢力的人卻要數民團總教練孟洛孟老爺子。
這位孟老爺子武藝精熟,使一桿花槍,在江湖上也頗有些名氣。膠洲民風強悍,子弟多習武,地方上敬慕他,便請他出任了民團總教練,幫著官府訓練民勇,就連許多地方官員、豪門富戶的子侄也受過指點,見面了要尊稱一聲「師傅」,因而在膠洲地界算得上是十分有面子的人物。
孟老爺子的大弟子也是他的義子孟良仗著師傅在地方的人望,自行組織了一個碼頭行會組織,與漕幫的人分庭抗禮,爭搶漕運業務。經營得久了,成了氣候,漸漸便壓過了漕幫。兩方為生活計,日常摩擦不斷,經常會起些械鬥,但受雙方大佬壓制,倒還控得住場面,官府也不來管他們。
一個月前,孟氏行會的人與漕幫的人又一次言語衝突,雙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事本來很尋常,但這次卻好巧不巧地傷到了孟良的第三個兒子孟固,而且傷得很不是地方,一腳下去重傷了腎,直接廢了人家傳宗接代的能力。
事情傳出來,漕幫的人也知道惹了大禍,連忙備了重禮上門道歉,卻給孟家的人連人帶禮轟了出來。孟家揚言要讓廢了孟固的人受三刀六洞之刑,並且要把漕幫趕出濟南府。漕幫的人見說合無望,卻不下面子,乾脆就翻了臉。雙方當時就大動干戈,在孟府門外打得日月無光,兩方皆有死傷,但漕幫吃虧更大,連濟南分堂的幾個香主也受了重傷,副堂主更是重傷不治。
這事鬧得大了,漕幫也不能善了,調動了全國各地的人手接連趕往濟南。孟家看形勢不妙,也分頭去請了不少交好的高手。濟南府到處是高來高去的江湖漢子,雙方人馬月餘來大規模的械鬥已經發生了七八場,小範圍的鬥毆數不勝數,反正只要是彼此看到了影子,不用招呼就上來動刀子,死人多得以至於整個濟南府的棺材被一搶而空。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官府也不得不出面調停,為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四方城門全設了嚴卡,若有攜刀帶劍的江湖人物,一個也不能放進城。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海棠心滿意足地歎道,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水至清則無魚,渾水裡正好趁機摸魚。
機會果然只屬於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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