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飯後我去書房找文老爺子。他正挑了燈芯讀書,看見我擺出的一臉謹慎卻是無聲一笑,指指書案旁另外一把椅子。我過去坐了,他輕輕放下手裡的書卷,端詳我一刻,問「蔣指揮使知會你何事?」
「父親如何知道他找我?」我驚訝,轉念一想,當時轎子就在旁邊,文府的轎夫和隨轎管事自然是會匯報的。「徐管事說的,」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可是聖上詔見?」
「陛下口諭,明日卯時入皇城。」我看著他,「父親,你可能猜出他要我去做什麼?我是外命婦,不是掌籍了,這樣單獨讓我覲見,旁人見了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是怕溫體仁他們再抓住你的事情往文家身上套?」他卻會意地笑了一下,「不會了。陛下不是以前的陛下,此番溫體仁也已經顧不得文家了。」
「什麼?他怎麼了?」我一時丈二和尚莫不找頭腦。
「他沒有怎麼。不過最近幾日裡但凡溫體仁上奏覲見事宜,陛下都似有故意冷落之意。雖然事情還是照行的,不過這明擺著是一種警告,溫黨正為此戰戰兢兢,哪裡還有膽子彈劾別人?」文老爺子淡淡說,「陛下最近對誰都冷淡,倒是不只對他。唯有對老夫比往日還親近些,與之前敬畏之意又不盡相同。」
那溫體仁一定又迷惑又恐慌吧。他不知道,陛下與文家有千絲萬縷聯繫,這種聯繫是文禾造就的,鋪於朝堂,又深於朝堂。
「應該是因為文禾吧。父親是文禾的父親。所以陛下如此。」我說。
「他……都知道了?」文老爺子手掌交疊,露出一絲緊張。
「陛下都已經知道了。全部。」我看著他。
「這麼說……」他沉吟一下,卻是苦笑。「你們兩人計劃之事,如今變成三人?」
「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
文老爺子捻捻鬍鬚尖梢。看著躍動的燭火,說「也好。早知文禾是這個打算,老夫當年也不必禁錮他那麼多事情。此兒心重,自己負了責任,還要把別人的困難壓力也盡數背了去。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主動放開責任。」
「在我看來,陛下與文禾很相似呢。一樣倔強,一樣心重,一樣看不得奸佞看不得人受苦。只是,陛下比文禾似乎更能沉住氣,更不拘泥感情。」我也看著燭火,低低地說。
「文禾聽得此言不知是何神情,呵呵,」他笑著看我.,電腦站新最快.「小娃兒,老夫很高興你肯對我說這番話,你未曾把老夫當外人。吾心甚慰。」
「父親怎會是外人。」我心底湧過暖意。「文府亦是瓔珞地家,這裡沒有外人。」文老爺子的雙眼在燈火映照下反著熠熠的光。全無老人地蒙翳渾濁。似能看穿人五臟六腑。他說「老夫無憾矣。宮裡有陛下在,如今他必然會特意保護你。不受挑撥,你可安心去,也不用擔憂文家牽連了。」
迎著他明亮的眼睛,喏道。
於是第二日地卯時,我帶著惺忪未盡的疲倦坐轎抵達玄武門。把上次出宮前王承恩遵旨送給我的牙牌亮出來,入門。這個時候天都還沒亮透,隔著空氣看什麼東西都像是罩了一層微藍。我提著裙從文家轎子出來,正看見彤戟小跑來到我面前「見過文夫人。」
見他如此嚴肅恭敬,我也走走形式回禮。他便招手叫過身後轎子來。這轎子是如假包換內宮代步,轎衣是礬紅素絲,華麗非常。我入了轎,一路又是一炷香余時候,這方向卻是令我心中疑惑這麼直走,豈不是要到了……
正想著,轎落了。
「請媛淑人入殿。」彤戟在轎外道。
我出了轎子,抬頭一看地方,皇極殿!又看見殿下龍輦停著,不禁皺眉,轉頭問彤戟「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早朝即將開始,請入皇極殿偏殿,陛下已經在內等候。」彤戟不冷不熱回答。
「彤戟……」我看著他毫無表情的臉。
他沒有看我,而是對旁邊抬轎的內侍道「退下吧。」
他們便轉向,將轎抬走了。彤戟這才轉過臉來,對我說「別怕,陛下想讓你一同上朝。「我?這怎麼行!我現在是……」我心裡一寒。安生沒幾天,那傢伙腦子又在想什麼了?
「夫人進去就知道了,陛下可曾做過令夫人難下之事?」彤戟老是一副不疏不近地口吻。
「哼,他做的還少麼?」話雖這麼說,我卻知道自己是信任他的,絕無二話。於是抬腳上石階,入偏殿。一御前牌子見了我,立刻引入。
偏殿之中,皇上身著袞服,正直直站著,伸開雙臂,讓兩個宮人屈身為他整理衣帶。他聽到我進入,微微側過臉來,餘光掃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自上前拜首,問安。
兩個宮人下去了。皇上放下雙臂,聲音清朗,道「免禮了。」
我起身,看見御前牌子躬身退下,而王承恩進來,在一旁站著。
皇上不疾不徐說「媛夫人可介意換身衣服?」
「換什麼?」我問。
「王承恩。」他瞟了王承恩一眼。
「奴婢遵旨。」王承恩說罷對著門外道,「拿進來吧!」
剛才那倆宮人又走了進來,手裡卻是捧著一套宮女的衣服首飾。我看著皇上。他不接我的目光,仍是看著前方說「隨她們去換了,要上朝了。」
他想讓我跟他上朝,讓我裝扮成宮人模樣隨駕,是想讓我看什麼嗎?
我跟隨宮人去了小室換衣。歸來時皇上已經站在前往正殿的門口,他回身看著我,說「今日讓你看看朕的朝堂。是個什麼樣子,然後。你要告訴朕你地想法。」
我的想法?
……我地想法,在殿下一片陡然升起地山呼中只剩下了感慨。列臣有序,綿延而開,錦衣華服卻個個站得如同小白楊般齊整。著緋色青色公服的文武大臣行禮如重巒起伏,皇帝則面無表情地登上御台。掃視一片,自坐在御案之後。
王承恩自是跟在他後服侍。我站在御台之下,跟兩個手持拂塵地御前牌子一起。
皇上微微揚起下巴「眾卿平身。」
大臣們錯落地起身,持笏而立。幾位大臣似不經意般將目光掠過我臉上,大多表情並無波瀾。溫體仁看了我三秒,回過頭去。文老爺子受了影響也望過來一眼,卻是微微吃驚,繼而恢復平靜,把目光轉回。這些老頭子大叔們很多都在我與文禾的婚禮上見過我一面。但是很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出我來了,那倆宮女地妝扮技術功不可沒。
皇上靜靜坐了一會。目光轉對一緋色公服大臣道「先奏戰報。」
大叔出列,行禮。一邊看笏板上地筆記。一邊說,「本月初。賊兵陷麻城,右僉都御史兼鄖陽巡撫盧象升往治不暇。此外,候補給事中劉含輝乞蠲陝西八年以上逋租,奏折已上待批紅。再有……」
「八年以上,」皇上冷冷笑了一聲,「張愛卿,你以為如何?」
「啟稟陛下,如今用錢的地方多不勝數。在外將士剛越冬而出,流寇四處攻伐,圍剿甚難;各處災害又間或不斷,需要賑慰;建虜逼京師之態已然急迫,不可不防。所以,這個紅,怕是不好批啊。」姓張地大臣語氣沉重地回答。緋色尚書一級的官兒,如今看來該是兵部尚書張鳳翼了。這老頭說話倒是侃侃,可是後來出去督戰差點尿褲子,其實是個軟骨頭。
「今日將各部府臣公都招來共議三月半月的政事軍事,盡可坦言,無為疏漏。」皇上忽然語氣放了鬆弛,對所有人道,「今日所言無論功過皆無後話,不論罪,不論罰。諸位愛卿請直言。」
「陛下聖明!」集體拍馬屁。
「陛下,」溫體仁緩緩出列,「攘外不失安內,肅軍紀撫民生必先振朝綱。臣以為,理應由內而外解之整之。」
「哦?如何解之,又如何整之?」皇上一副期待的表情問。
「知人善用,委必良才。」溫體仁鏗鏘回答,「此內外交困之際,應當擢實用之人入朝入閣,正月裡陛下廣詔人才,便是一舉。如今若著手整理朝內冗員,加以賢才,必能使我大明官場為之新鮮挺立,文武康健。」
「聽聞此言,溫愛卿必然是有賢才舉薦了。」皇上的神情期許,手卻在御案下面交疊著,右手在上輕輕以食指敲打自己左手的關節。往日他在御書房時,每每看到憤恨的奏報折子,就是這個動作。
史書記載,溫黨掌朝期間,民間有一段童謠這般唱禮部重開天榜,狀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內閣翻成妓館,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可是此時的崇禎不是原來的崇禎,山水轉換,溫首輔啊,這下你要遭瘟啦。
張鳳翼默默站在一旁,尚未完成地半月總結奏報還晾著,我似乎在一瞬間看到他眼角對溫體仁冷冷的一瞥。而溫體仁已經開始誠懇地陳述他要舉薦的人才多麼多麼優秀了。皇上似聽得津津有味,目光卻不斷飄到殿下所有臣子地臉上。
我感到每個大臣身體之間都像放著冰塊和火炭,一會寒冷,一會灼熱。那種微妙而強烈的氣場籠罩了整座殿堂,各種氣味摻雜其間怨恨、忿怒、怯懦、旁觀、焦慮、混沌……在溫體仁不緊不慢述說地過程中瀰漫開來。他們地表情身姿一如既往,連咳嗽也沒有一聲,可是這空間讓我喘不過起來。
王承恩雕塑般立在御台的一角,皇帝身後。他地神情是木然的,眼睛是平靜的,彷彿那些撲面而來的氣味就一直是他呼吸的環境。那兩個人,一坐一立,就像乘著一葉輕舟,飄飄蕩蕩在波譎風詭的朝堂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