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婚禮是從未見過的。在我的時代,婚禮是一種混亂熱鬧、禮制模糊的活動。我去年在文禾的書房裡看到過「漢昏之禮」的書籍,多少愕然。原來漢昏是如此莊重嚴肅的過程沒有嬉鬧,沒有玩笑,如同結義一般謹慎鄭重。想來也是如此夫妻之交,須信須義,終生承諾,本就該是認真而為。自納采而起,宵衣饋禮而終,一步一步恭敬做來,絕無錯失。若有誤些許,即可當下悔婚,因為若是對方連如此鄭重之事也具行不來,何以將終生為托?
我也曾經反覆看那幾頁書稿,心慼慼嚮往之。如今,竟是真的輪到我了。
文禾走後,幾個丫鬟管事走馬燈似的來給我道喜,並帶來文老爺子的關懷,他說今日繁忙不再見我,願明日之後以夫家公公之名迎。又說喜帖發了各處,各府來知會得喜訊,而那陶家卻回母女二人是已經去了漢中,不能到了,這令我十分意外。玉拓……到底是去隨潘雲騰了麼?
用過午飯,便聽見齊之洋來報「寧家老夫人到。」
寧蔻兒的聲音打老遠就能聽見。她扶著母親寧老夫人進來院裡,對正出迎的我說「真是沒想到,姐姐竟在我前頭成親了!前日我家才給我和那呆雁定了日子呢。」
那呆雁估計是指曾弄砸攜雁禮的程丹墨。我上去給寧老夫人行禮。距我上次見她,已經差不多一年,她抬手摸摸我肩膀道「免禮了,都也不算外人的。文禾與瓔珞成親,對老身而言。既似嫁女又像得媳,老身有福氣啊。「讓老夫人費心了,瓔珞叩謝。」
又拉著我,「既是定我為你母親代禮。你便稱我兩日姨娘吧,也讓我體會體會,嫁兩個女兒的感覺。」說罷,看向寧蔻兒,臉上有隱忍的疼愛。
「娘……」蔻兒低低喚。倚她肩頭。
寧老夫人因笑「是,撒嬌吧,你也無幾日嬌了。快起來,還要忙你姐姐婚事呢。」
寧家備了一隻禮箱作為嫁妝,內裡是些女子用物,只是代為出親,當一個形式。同時寧老夫人與蔻兒以新娘家人身份過來鋪房,按風水吉祥之意擺放新房物什。晚上我則要向寧老婦人作辭親禮。
紅珊在華燈初上時抱著禮服進門,我便換上這花釵大袖紅禮服。淺染妝色,由紅珊引著往寧老夫人所居廂房去。進到廂房裡,見裡頭也是裝飾一新。多少帶著紅彤彤喜氣。寧老夫人面南,著錦繡赫赤褙子。正端坐望我。寧蔻兒自立在屋西側。穿一身胭脂色窄袖褙子,見我進來.**更新最快.便示意旁邊的翠珠過來迎。於是紅珊翠珠兩人一左一右護我前行緩步至寧老夫人前,北面立定,我行四拜禮。拜過後起身,寧老夫人喚一聲女兒,我便到跟前。她一臉平和慈愛,切切望著我,開口教與婦禮。婦禮以婦訓二十條為內容,大都是講順從持家之道。接下來,我與寧蔻兒互相行禮,作為娘家平輩姐妹地辭別。這些禮儀過後,便由侍女扶了坐下,寧老夫人拿了剪刀,剪掉我劉海,修齊我鬢角,意為開臉,從此為婦可見諸人。又將青絲散落,重新梳妥為婦發,戴冠上戒縭,就此不再是閨閣裡少女,而為別家妻,真正**。
寧老夫人待我整個一套程序走完,過來拉著我的手「孩兒,自明日往後,勉之敬之,夙夜無違爾閨門之禮。愛戴夫婿,孝敬公公,此生此世重信有義,勤勉持家為要,永不離棄家人。姨娘此就把你交給禾兒了,你二人同甘共苦,結髮同牢,互敬之愛之,必白髮終老。往後,不再是姑娘,須擔舉家之責,念好自為之。」
「謹遵姨娘教誨。」我再叩首,道。
禮畢回房。路過文禾寢室的院門,看見他屋裡透出地燈光,想去瞧一瞧,卻被紅珊拉住「姑娘,今晚不好見新郎的,待明日行禮吧……明日大公子這院便是新房。」
古時男女成親後,有條件亦不同居而各有房舍,想一起就一起,想分開就分開,也滿爽地。只是……我看著一臉平靜的紅珊。
「姑娘?」她看到我盯著她,問。
「你我相處也一年了,你不將我看作外人,我也把你當妹妹。今日我想問你,將來如何打算?」我知道這婚禮對她意味著什麼,想在婚禮之前知道她的態度。
「姑娘,多慮了。」她唇牽一笑,「紅珊確是對大公子有意,這是自紅珊懂事起便有的。但大公子心意也已表明,這天高海闊,悲歡離合,紅珊也見得多了。姑娘此時還記著紅珊,紅珊也心領了。將來的事,自有緣分二字。」
這等於什麼都沒說,只是為了寬慰我。我不再問,自回房去。
第二日大早前院就有些熱鬧。文府家丁正忙著陳設前廳和中堂。廚房地廚娘和廚子都忙得四腳朝天的,過了午時讓人去催才想起來給我們派食盒。我因無宗廟祠堂可告,上午閒閒沐浴了,中午吃飯,下午才開始梳妝。到了天色初昏時候,翠珠來通報吉時快要到了,文禾已經隨著文老爺子去告祠。祠堂就在我居住的院後,我心下發癢,趁紅珊去送食盒回廚房,我該去寧老夫人廂房等候親迎的時候,披了襖袍拐個彎往後院祠堂走,溜幾分鐘的號。鏤空磚牆之內,正見小院裡侍從兩翼肅立,文震孟在中間,穿一身華麗織錦深衣,斟酒於案。那案前蒲團上跪著的是盛裝的文禾。文禾穿著的是昨日那身耀眼品官朝服,卻比昨日更英氣勃發,恭敬接過酒盞,跪祭酒,起身。啐酒。文震孟鄭重道「往嬰爾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則有常。」文禾眼裡熠熠有暉,朗聲答曰「諾!唯恐不堪。不敢忘命。」起身。
「姑娘……你怎麼躲在這?」紅珊突然從後面拉我,「別讓老爺看見了,趕緊回房!」
「好好,我知道了。」我又看了一眼那父子倆的深情對望,才戀戀不捨地往客房走。
被套上花釵翟衣。我端立在屋子正中。對鏡數了數,正是花釵七樹翟七,從夫三品制。鳳冠很沉,霞帔華麗異常。還沒臭美夠,又被拉去穿鞋。寧老夫人在旁邊指揮丫鬟們一身汗弄完時,也累得坐在椅子上不想動了,看著我,卻是露出笑容道「這新娘果是世上最美,端莊嫻雅。新郎也必定是英姿颯爽。氣蓋全城。」
「吉時到!」齊之洋站在門口報,「新郎親迎,入女家為禮!」
話音剛落。文禾便邁步進來,靠南立。他身後緊跟著一個侍從。手裡捧一隻木雁。直送到寧老夫人身前。寧老夫人伸手接過木雁,轉身放到屋子中間地方桌之上。文禾便朝寧老夫人拜禮。拜完又回到南側。
寧老夫人便招呼我過去,抬手細細為我結縭,而蔻兒則過來拿過一段打著同心結的紅絲絛,把一端遞進我手裡,另一端遞進文禾手裡。我感到文禾輕輕牽著那一端似有若無的力道,順著絲絛看過去,是他那雙情意彌深地眼睛。
「結縭成,女兒出嫁。」寧老夫人輕輕笑道,「隨新郎出門。」
文禾在前,我在後,緩緩走入前廳側喜堂。喜堂北面是一道屏風,屏風前擺了一套香案香爐果品種種。東、西各一席,地鋪草茵,中間一張矮桌,四周帷幄。喜堂向外便是前廳,聽得男賓道賀的絡繹,向內是中堂,女賓笑聲隱隱。
紅珊拿了青花水注走到文禾跟前,讓他承水盥洗。而翠珠則拿了水注到我面前讓我盥洗。洗完手後,文禾自入席東位,我入西位與他隔桌對坐,行同牢。齊之洋站在文禾身後,蔻兒站在了我身後。邱總管為贊禮,指揮兩侍從送一爵酒一盤素饌到桌上,邱總管同舉箸,與我們象徵性餐飲。侍者二進饌酒,我與文禾再餐飲。當三進時,酒杯換成了玉巹杯,分拆為二,飲一半然後互換,為交杯。飲畢邱總管跟我示意,文禾起身,我便趕緊隨他站到喜堂北側,而蔻兒也跟過來站在我右後。邱總管站到東南方,道「祭祀天地!新郎主祭!」
文禾到香案前祭酒、獻牲。我隨之後上前接過紅珊遞來地酒爵,洗爵然後獻饋。與文禾一起對案四拜,夫妻交拜,轉身各面於東西,行二拜。
「禮成——更常服!」邱總管又道。
於是到喜堂後頭地裡間換衣服。文禾換了朱紅盤領右衽袍,我換了絲朱紅褙子,直接走到前廳去。前廳東為文府人與寧家席,向西為賓客席。文禾輕輕碰碰我的手,先一步邁入廳堂,外面低聲地交談都瞬間停止,整個廳裡鴉雀無聲,只聽見樂工們奏出的依依軟轉調子,彷彿天外之音。
邱總管已讓人把才纔喜堂的矮桌連同上面的酒饌都搬了出來,放在東側文府人和寧家人之間。寧家席上有寧老夫人、寧超夫婦和寧蔻兒,文府席只有文老爺子和姚希孟兩人,但緊挨著他們的西側桌後,是一張笑吟吟地黑紅臉膛。
「徐叔父……」他也太神仙了!說來就來,難道乘了波斯飛毯?
邱總管走到兩家席前,道「新郎從者婦之餘,新娘從者婿之餘。」
於是兩邊侍從行動起來。先讓兩家人盥洗,然後把矮桌上的餐盤都分別送過去。這意思是文家人要吃我剛才剩下的菜饌,而寧家人要吃文禾剩下的。標明親家從此為一家,兩相通好。
堂下賓客一片恭賀之聲又響起。我穿過鳳冠樹椏般空隙望去,只見一片桌席,老少爺們。寧蔻兒的呆雁、陶玉拓的表姨父都依稀可見其間。我在心底裡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看到了皇上。他就立在那些人的後頭,前院入廳的門口,樸素的直裰佩玉,雙眸正如月光,背著手無聲地望向我。而他身旁,站著永遠溫和地胡黽勉。他們的身後,還有,花嬌娥、陶玉拓、潘雲騰、徐瑤、清歌……
「珞兒?「文禾低低在我耳邊喚,「怎麼了?」
「……沒什麼。」一切都消失了。終歸是幻影。眼前仍然是一片黑壓壓好奇、冷漠或深不可測的目光。
「賓客開席。我們可以回去了,」他在禮服底下拉住我略微發涼地手,聲音異乎尋常地溫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