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鳥啾啾,攪人清夢。天已大亮,我正在被窩裡迷糊著,門外就已經有人在著急了。
「姑娘昨日才回來,正補眠,就不能再等等麼?」這是紅珊的聲音。
「等?你以為你是讓誰等呢?他可是御林軍左衛指揮使!「這是管事齊之洋的聲音。
「可是……「紅珊還欲分辯,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對著門外喊道「紅珊,你幫我準備水吧。」
「姑娘你醒了?哦,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她回答。
兩個人的腳步都遠了。
我起身,穿上褙子,走到門口把門閂撤了,然後坐到妝奩前頭仍帶著點渾噩地梳頭。紅珊便端著臉盆和漱口盅子進來,幫我匆匆洗漱打扮。
「蔣指揮使來何事?」我問。
「他要見姑娘本人才說,齊管事問了他也是不說的。」她說。
「老爺子和文禾都去早朝了嗎?」
「是。下朝的時辰就到了,不過他們彷彿今日會留在聖上那裡久些,早晨老爺說的,午飯不在府中用。」她回答。
「知道了。」我插好髮簪,起身,「蔣指揮使在何處?「前廳。」
我自偏門走進前廳時,彤戟正背著手在廳正門口踱來踱去。本以為第一日回職,他會著官服,不料他今日仍是身著便服,扭臉看見我,上來揖手「打擾姑娘,彤戟惶恐。」
「無甚。只是必然有急事,你才會回職第一日便來找我吧?難道是文禾有了什麼事情?」我問他。「不。不是文侍郎……」他從懷襟裡掏出一個信封,「請姑娘看此信。」
我接過信,拿出信紙打開。只看第一個字,便認出了寫信人。心裡略驚的同時,也升起一絲警惕。寥寥數字,情緒淺淡,卻是存有不可違抗的意志。
「姑娘可否同彤戟動身了?」他問。
「不能等晚些時候麼?」我合上信。他卻伸手禮貌地把信封信紙都取走,重新裝好收回懷中了。回答「已經在等候。」
此言一出,我無法再拖延。問了家僕,得知邱總管正出去辦事了,便去喚了紅珊,告訴她我隨彤戟出門,讓她轉告。紅珊又打量彤戟一番,皺著眉點點頭。我便隨彤戟出府,上了馬車。
彤戟親駕車,勻速行了有半個時辰。漸漸快到了西城崇福寺旁邊了。我正待問他到底要去哪兒,他將馬兒吁了停步,跳下馬車道「姑娘。下車吧。」
我下車正看見眼前一間不起眼酒肆。門匾書「曲醉雅捨」,二層舊房。進出人各自匆匆。那彤戟卻是將手裡馬韁交給店小二。對我示意道「請進。」我心裡歎了一聲。此番不知道又要見誰,這人好大面子。
上了二樓.wap,更新最快.拐入後面一間廂房門口。那垂下的湘簾把裡頭遮得嚴實,見光不見影的。彤戟在門口輕輕道「報公子,人帶到了。」然後掀開一角簾,讓我入內。
我面前是一道屏風,隔著屏風能看見前面窗戶底下坐著一個人。正猶豫是繞過去還是就在屏風這邊待著,那人卻是用一種我曾經無比熟悉地不耐煩嗓音說道「還不進來?」
我登時石化在當地。這聲音,不是皇上麼?我回身看門外,彤戟卻已經不見了。我吸了口氣,繞過屏風去。
小小的燕几旁邊,圈椅裡坐著的人幾乎依然是我印象中地模樣。不同的是他身上地窄袖龍袍換作了青衫儒服,而折角向上冠則被玄色巾帽取代。腰裡玉珮古樸,雙腳布靴,走在街上便是一位回頭率估計不下八成的翩翩公子。
「坐下。」他輕輕說。
我方才發現自己看他看得呆了居然忘記行禮,便要跪拜。他皺了一下眉道「免了,坐下吧。」
「是,陛下。」我便在旁邊圈椅落座。
「你叫我什麼?」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眼裡卻是警告。
「呃?」我突然想起彤戟方才報告時的稱呼,趕緊道,「我是說,公子……」
「這才對。」他自顧端起茶盞啜飲。
即便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他也仍然透著那種威懾力,所有的舉動都似有軌跡可循,有意味相隨。這也許只是我地主觀感受,卻令我週身都不自在。他悠閒地喝茶,我卻猛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如果在這裡……那,文家倆男人正在幹嘛?
「瓔珞,你可品過這茶麼?」說著,他起身拿起旁邊茶盤裡的紫砂茶海來給我斟了一盞茶,遞過來,「這是清明才采的新茶,試一試?」
我起身接過茶盞,腦子裡還一片疑惑,機械地把澄翠茶湯送入口中一輪。香是極香的,可是我注意力實在是沒法集中在這上頭。
「湧溪火青,初創不久的茶品。我以為這可算得綠茶之中的極品了,瓔珞以為如何?」他看著我。
「嗯……香氣撲鼻,唇齒清明。」我回答。
「這茶身後尚有一個稀奇的故事,你一定不知。」他嘴角掛起一絲絲笑意,「關於一條修煉得道的神蛇,和一個我朝落第秀才的孫女。」
「陛……公子,」我放下茶盞,「你出了宮城來到這偏僻酒肆,見民女就是為了講這故事,品茶麼?」
他再度緩緩坐入圈椅裡,揚揚下巴,聲音卻是冷了「你不知道今日我要發什麼信給文侍郎麼?」
「民女不知。」我想起昨晚文老爺子和姚希孟地對話,心裡一動。
皇上久久地望著我,直到我們倆同時注意到他手裡的茶盞被他捏得杯蓋格格作響,他方才默然把茶盞擱到燕几上。「瓔珞,」他嘴角的笑意不明。「我讓文禾與你立即成親。你可歡喜?」
這消息太過突然,我還反應不過來要不要歡喜。看著他那種低落而沉鬱地神情,我也一時歡喜不起來。問「公子……為何突然作此決定了?」
「你這姑娘倒是奇怪。」他搖搖頭,眼底微光閃爍。「不讓你嫁,你不高興;讓你嫁,你又疑惑。你是懷疑自己已經不想成親了,還是懷疑我地誠意呢?」
「恕民女直言,」我咬咬唇。道,「公子是要派文禾出京地麼?」是。出京前,會讓你們成親,你可放心。」他淡淡回答。
「那麼,我不得不懷疑,公子此舉,乃是為了捕獲文禾地心,令他念公子體恤,並且放心將我留在京師。免了這些後患之後。他方才能好好地去賣命。」我盯著他,「文禾是無法用權力和金錢收買地人,所以公子用體恤恩情來收買他。不是麼?「放肆!「他臉色一凜,喝道。「瓔珞。你未免太能聯而想之了吧!「
「那,公子請告訴我。我想地是錯地。「我仍然緊緊地攫住他雙眸,即便它們蓄起了火焰。
他直望著我,並不忌憚。但是,也沒有說話。他胸口的起伏依然明顯,卻放鬆了臉上方纔的震怒,抿著嘴唇,終是把頭扭開了「……你二人本就早該結為夫妻了,不是嗎。又何必問那許多,只要結果是你們要的,不就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我們如何歡喜?「我說,「公子呢?公子可歡喜?」
「你在意我歡喜不歡喜麼?」他看著窗外的城景,輕輕問道。
「我……」我難以找出一個說實話卻又不會被他再度誤會或者抓住話柄地回答。
「瓔珞,」他的語速緩慢,「去年我解救你於驗身事件的時候,是認為你與他已經有夫妻之實的。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控制不了想得到你的意願。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我認為我可以要世上任何一個女子,但是我錯了。我以為我多少有勝算與你走同一條路,可終究,我仍要承認,你我本該殊途。「可是……公子為何認為我與文禾已經……」
他停了一晌,說「為何?因為你那裡的人大多不守男女授受之禮,婚前便已行事者甚重。我如何能肯定你與他沒有?」
「我那裡的人?」我再度石化了。原來,他早就已經知道……
「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我不想你被迫留在宮中,成為妃嬪,那樣你會更恨我。」他說。
「我未曾恨過你。」我搖頭,「只是……此事不可強求。我已有承諾,已有相守,甘願付諸一生,永不背棄。」
「……若是當年沒有那穩婆魏氏之事,如今他會是我,而我是另一個人,我們是否就會不一樣?我一直在愚蠢地做這種假設,用來緩解你跟他離開後的日日夜夜裡我的痛楚。」他轉回臉來,眼中隱隱瑩光,「只是,世上並無那種情形。即便他是我,我是另外一個人,我也無法先與你相遇。我十分明白,瓔珞,我與你此生注定殊途。」
「公子……」我望著他,眼圈熱得發疼,「瓔珞承你錯愛,此生無以為報。可是,瓔珞想求公子一事……將來,無論發生何事,不要放棄希望,不要放棄自己,活著,活下去,才有將來。一時退卻,換得他日捲土重來……可否?」
他笑了,眼底波光流動,低低說「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這樣說。從此刻到未來,他們都會問你為何不遷都?你為何不放過袁崇煥?你為何不出內帑?你為何不定下內閣?……那些浩如煙海地問題,會壓得你喘不過起來。瓔珞啊,你認為呢?」
「反正你只是一個人,百年之後,他們什麼樣的屎盆子不可以扣在你頭上?昏君也好,暴君也罷,那些烏煙瘴氣的論戰與你何干?我只認得我面前地這一個人,這個人他絕不是一個摳索不出,不識大局的庸君,更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中什麼反間計地傻瓜!」我看著他地笑臉越來越溫暖,心中卻越來越惶然,「所以,所以,為什麼要讓他們那樣說?為什麼不改變這一切?讓建虜滾回努爾干都司去,讓漢人不要受那煉獄之苦,讓滿清不能篡改歷史讓後人受千古蒙蔽……不好嗎?不好嗎?」
「好。當然好。」他起身走到我面前,蹙眉抬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刻,仍是緩緩落在我頭上,「不要這樣……我還好好的在這裡,不是嗎?瓔珞,不要哭,不要哭……」
我用力擦掉臉上地淚水,說「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我來歷的,我也不管你如何認為我,我只告訴你我不離開大明,也不離開文禾。我會盡我一切所能,以我所知助此歷史更改,即便最後我這一脈消失也在所不惜!我不要我所看過的那些事情再出現了,我也不要你做一個被人用那些字眼形容的君「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事情如果能這麼簡單,我也不必郁如困獸了。」他冷靜地說,「我此番讓文禾與你回來,便是為了此事。」
「那你為何到如今才說……又為何在此地出現?」
「傻丫頭。你就要是文夫人了,我不可當人與你單獨見面。市井之人雖不認識我,卻也會損害你聲譽,所以在此偏僻之地見你。……而且,」他拿開了輕輕覆在我頭上的手,「這會是你大婚之前,我與你最後一次單獨見面了。」
我抬頭望著他穆然的表情。
他的嘴唇輕揚,身上衣服瀰散著梅花被雪水淋濕踐踏過的清落香味。
「從今往後,瓔珞,你是文府夫人,命婦之列。也是……我私底下真正的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