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旁邊的人都不做聲了。我扭頭看見趙雪眼裡閃過一道淚光,她見我看她,倒也不避諱,說「想起舊事罷了。揚州十日時,我夫君棄我而逃,倒是婆婆將我藏在枯井裡,我才得活命。夫君死在清兵刀下,我婆婆自吊了頸子,獨我一人終得出城。人各有命,妹妹你命比我好,請一定惜福。」「也請姐姐多多保重,若有幸得重逢,自得設案結拜。」我行禮道。
柳芽依依呀呀地開口,兩手筆劃著指指我與趙雪,又指指梅雲,最後指著自己的鼻尖,望著我。
「她說,要結拜咱們四個一起結拜。」趙雪笑道,「若有此幸,乃是上天旨意。我盼望那日到來。」
「心存此念,一言為定。」我又向梅雲柳芽各自禮道。
「怕是子時都要過了,文施主,我們該離開了。」永淨師父提醒道。
梅雲拿了幾個燒餅用破布包了塞給我,我便隨永淨師父與文禾匆匆離開了地窖。永淨師父蹲在門板旁仔細佈置了一番,讓門板完全看不見了,方才起身帶我們回到了嘉楠寺。
嘉楠寺裡真空一樣寂靜,唯有我們三人腳步聲錯落。永淨帶我和文禾走到後院,打開左手邊僧捨道「小心門檻。」
我們邁進屋子,在漆黑的空間裡無從下腳。永淨說「聽我的聲音前行。」
我摸索著向前蹭步,沒幾下便聽見前方有一聲輕微的卡嚓。一道微光放出來,我定睛一看,發現是一道嵌在僧捨牆上的門。這門隱藏在床帳之後,十分窄小。永淨站在那門邊說「你們進去吧。這裡只容得兩三人,過了今夜再說。文施主,黃施主從前用的被褥。我提早放進去了,你們暫且用吧。」
「多謝師父。」文禾拉起我走進那道密門。永淨從外面把門關上了。
「既然也是要躲。何不躲在那地窖裡算了。」我說。
「明日要出去探信地,那地窖出口當街,一出來萬一被人看到,就要另外那幾個人陪葬了。」文禾將這密室裡的蠟燭挪到木案角上,說道。
這間室不過十平見方。除了一床一案一凳什麼旁的家什都沒有。那案上放著幾卷經書,幾支備用蠟燭,一硯一筆。
「探什麼信?」我問.,電腦站更新最快.
「那吳之番如今是嘉定綠營把總,我讓黃淳耀與侯峒曾聯名去信,申明利害,希望他站在嘉定民眾一邊,他猶豫不肯答應,但仍是冒罪取了火銃作為回復。他對清兵存在懼怕和幻想,而現在。我想他不會了。」文禾挑了燭芯,坐到床上讓黃侯二人與他約,若他轉意。明日卯時以焰火為信。裡外應和,將嘉定破城清軍攻死甕中。」
我突然想起什麼。問「黃淳耀還沒死吧?」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差一點點。我下午趕到這裡僧捨地時候,他正把脖子往繩套裡塞。他對吳之番沒有信心,更恨自己無能,仍想死節。」
「文大公子,你們這的人怎麼都有死節情結啊?而我們都說,身體是革命地本錢,保全了身體性命,才有翻身的可能。」我說。
「也許是有死節情結基因的人在此時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他陰晴難辨地回答。
「哎?」
「……所以,留下來的都是奴才情結基因的人為多;所以,漢奸越來越多。」他似笑非笑看著我。
我歎了口氣。「所幸地是,我找到了一個稀有基因繼承者。」他見我不快,伸手將我攬到身前,輕輕擁住,想說什麼又忽然一臉疑惑,「……這是?」
我「哦」了一聲,抬手解開衣帶,脫下外面的襖袍,又解開繫在胸前的包裹扣,把包裹從背上取下來,說「你的鏡。我怕弄丟了,就卷包裹布裡綁身上了。」他接過包裹,打開,將鏡捧在手裡,就著燭光觀察。
「可有異樣麼?」我從沒這麼期待過,期待這面鏡恢復它的神奇。
「似乎還是老樣子。」他掰開銅絆子,試著轉動鏡沿。
什麼反應都沒有。沒有乳白色的流質般煙霧,沒有金色光芒,連一點點震動都無。
「這可怎麼辦。」我看著已然變成普通古董的鏡,失望地說。
「我相信它裡面一定還有我們不瞭解的秘密。只是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和條件來找出答案。我本想留給珞兒去找,也許我們兩個人最終就都能脫身。可是你這丫頭胸無大志,不但不合作,還很暴力。」他瞟了我一眼,「現在好了,我們成就了一段愛情生死佳話,但是這鏡就白瞎了。」
「我倒是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也許是我已經見了太多不可思議事情的緣故,現在對我來說,世界充滿無限可能。甚至生和死,都不是絕對地事情。我心裡隱隱覺得,吳之番會來,有些意外還會繼續發生,而我們,」我把手掌攤開覆在鏡面上,「還會遇見奇跡。」
他抬眼望著我,燭火跳動的光芒閃耀在他眼眸裡,火焰灼然。「在奇跡發生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說道,「先讓我抱著我地奇女子安眠吧。」
一床薄被,一掛布帳,小小斗室。燭影搖紅,我心裡無限安靜。文禾輕輕擁著我,下巴靠在我頭頂,呼吸逐漸平穩。我閉著眼睛,聽得見他的心跳。在這節奏有力地怦然跳動裡,我緩緩沉入了睡夢地黑寂。
沒有晨昏,沒有時間。我在一陣冷意中陡然醒來,睜眼看見床上就剩下我一個人。被窩裡只有我自己的體溫,而那透光魔鏡也在我身邊,被我暖得帶了溫乎。案上地蠟燭早已淚凝成塊,直流到燭台腳上。我起身,抓過床邊的襖袍穿上,然後用手把頭髮綰成一個髻,依舊是用簪固定。這時門開了。文禾閃身進來,對我道「偉大的預言家起床了。」
預言家?我打量著他臉上由內而外的隱秘光澤,不禁問「我預言了什麼?」
「現在是卯時三刻,三刻前,我們看到了城外的焰火。」他眼底泛著光,「我的預言家,援兵就要來了!」
「吳之番?他要來了……你,那你怎麼還在這裡?」我叫道。
「吳之番開始攻城,清兵還沒睡醒就要開戰了。城外的部分清兵正跟吳之番打得熱鬧,城內的清兵和義師都在做準備。昨天夜裡,黃淳耀叫人燒了城裡所有糧倉。義師是絕對弱勢,燒糧倉,絕清兵糧,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珞兒,這個地方現在是城內清兵火炮射程之內,我要帶你離開。」他說。
立刻把魔鏡和乾糧捲回包裹布,「馬上走。」
他邊打開門邊說「清兵現在不知道義師正秘密集結,他們都趴在城牆上看吳之番呢。不知道他能撐多久。」
「清兵又不是傻子,肯定會想到城內威脅的。分秒必爭,我們要是能拿下他們的火炮就好了。」我跟在他後面出來。
「你想得正是。火炮現在三分之二在城牆上了,另外三分之一還停在城內道上待命,由清兵看守。我們要先拿下那三分之一。」他說。
「如何拿?」
他頭也不回,腳也不停往外走,道「那城內火炮與城牆間是什麼?是宅落廣廈。火炮再往城中一段地方是什麼?是民居。派敢死者十人,屯硝石火藥於廣廈基礎待命,再選武者數十人,弓弩埋伏民居簷間窗內、巷裡井間。號令下,火藥崩廈、百箭齊發、刀劍相搏。城牆清兵一時無以回救,而守炮之兵受上下攻擊,奪炮在此一舉。」
「怕就怕城牆上火炮調轉炮口,轉轟城內。」我跟著他走到寺門口。在這裡能聽到整個城內如蚊蠅成災一般,嗡嗡悶響。這是昨天我所聽過的聲音,是無數的人擁擠著奔逃著哭喊著所匯聚出的聲音。遠遠地聽來,如同蚊蟲連片,又如蝗蟲過境。
「這就要看吳之番的了。」他停下腳步,望著南門的方向,「他要逼近城內,吸引城牆炮火,而我們則抓那一瞬間,奪取其後。但願這支援兵夠勇猛,但願我們的義師夠迅速吧。」
文禾的話音剛落,只聽見南門城牆上轟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開火了!」他抓起我就往北邊跑,「去城中那城樓,黃家兄弟在那,馬上要動手了!」
文禾大概沒料到吳之番會這麼猛,頃刻之間便已攻近,逼得城內清軍開炮了。他似乎忘記了我是個女的,拖得我跑得幾乎快斷氣了。然後我們衝進了人潮。這是憤怒和狂歡的人潮他們因為清兵的炮火和其昨日所做的一切慘絕人寰事件而憤怒;因為城外連天的炮火和在城內就能聽見的漢兵衝霄士氣而狂歡。他們不是在逃亂,而是在前進,向南前進。我跟著文禾,幾乎是逆行於人流,我手快拉不住他了。
「這、支援軍,」我拚命跟著他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可不像史書所說的烏、烏合之眾啊!」
「因為,這是不一樣的歷史!」文禾的手緊張得有些發抖,仍是堅定地望向城北的樓台,然後回過頭來,在人群盛大的情緒潮水裡對著我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