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完淳靠近來,把手伸我面前。
他手上拿著的,是透光魔鏡。原來剛才文禾把這個拋給了他。
我不接那鏡,而是趁他不備,自他身側「唰」地拔出他的劍。
「姨娘!」他對我並無戒心,所以讓我得手了,看著我把劍架在脖子上,急道,「望姨娘識得叔父心意!家國如此,大丈夫自當為華夏肝腦塗地!」
「我不反對他為華夏肝腦塗地,」我深吸一口氣,握緊劍柄,「但我不允許他拋開我去做這等事!早已認定同生共死的人,性命也是連在一起,如何能分開?」
「可侄兒答應過叔父的。」他看著劍鋒,蹙眉道。
「那你就不能答應姨娘了麼?完淳,」我抵緊劍鋒,感到皮膚被割裂的疼痛,仍是一字一頓地說,「送、我、回、去!」
夏完淳送我回到嘉定城南門的時候,城門邊上已經聚集了一些男丁。他們忙著加固城門,並告訴我們城中已經把剃髮清兵都攆了出去,明日即將封城,想走的今天趕緊走。
我沒有讓完淳隨我回黃家,而是在城門口就讓他自行離去。松江亦在舉抗清之計,他正處在百忙之中,怎能不歸?何況新婚的小妻子還留守著,這時候相聚一日,便少一日。
完淳送我下了車,默然不語。我從貼身的荷包裡,拿出遺下的最後一顆羊骨拐,笑道「你還記得這個麼?」
他看見這一顆小東西,愣了愣,眼底泛起淺笑「我記得。姨娘竟一直帶在身邊?」
「我會一直帶著。完淳。」我望著他,「你,還有你父親。你的家人,都請一定珍重。」
低頭自袖中拿出一方白帕。「姨娘,你脖頸上方才割破了,請用這個吧。」
「你的劍太利,我手沒把握。」我接過白帕,輕輕在傷口上按著。不過是皮外傷。幸好本人血小板充足,已經凝血了。「那麼,請文叔父和姨娘保重,完淳就此拜別!」完淳便行一拜,起身上了馬車,又最後看了一眼忙碌地嘉定城,叫車伕調頭。
我走路回到了黃家.電腦站更新最快.一路看去,嘉定城裡亂中有序婦孺忙著囤積糧食,安排後勤;男子們搬運磚石。收集木料土袋;連頭髮白了的老嬤嬤們,也都聚在一起,圍著一塊大布條縫著什麼。「那麼過一會我們便去城樓上懸旗募人。集合眾議。」黃淳耀站在前廳中央對著座上十幾號人說道。
「我再最後重複一遍,」一位柳虛清瘦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說。「由張錫眉率眾守南門。龔用圓佐之;朱長祚守北門,唐咨佐之;黃淳耀兄弟守西門;在下守東門。請龔孫炫佐之;大家以城樓為中心,由文公子坐鎮,消息有無通達於他處。此外,由馬元調老先生與唐昌全、夏雲蛟等負責後勤供給。各位可記清楚了麼?」
「記清楚了!」男人們齊齊回道。
我看見文禾撫了撫胸口,動作卻不落痕跡。他面對那清瘦中年男子道「侯兄,我需要幾名傳訊人,腿腳利索,腦筋活絡地。」
原來那男人就是侯峒曾。我慢慢地走進前廳。
「你可隨意挑選,黃氏兄弟可幫助你。」侯峒曾回答。
「多謝……」文禾回答時,眼角餘光瞥到了剛進來的我,猛地轉過身來,「……珞
我面無表情「抱歉,讓你失望了。」
他啞然地望著我,目光焦點落在我脖子上,繼而回身對侯峒曾和黃淳耀道「二位兄台,我便先送內子往避難處認路,幾位請先行,在下隨後就到。」
那兩人點點頭,招呼所有人起身往外走去。
文禾在他們都**了之後,方來到我身邊,問「為何傷了?」
我看著他,不回答。
他打量了一下我地傷口,大約發現並無大礙,便道「跟我來。」我不發一言跟在他身後,從黃家小院角門出去,穿過三條直巷,一道坊門,便來到一片充滿發酵和焦糊味道的場地。這裡是遍地黑木殘垣,土地上還帶有餘熱些許,廢墟上一派青煙裊裊。
「這裡原本是釀酒鋪子的後窖。我們把酒窖鋪子都燒掉,然後把暗窖挖開,讓婦孺病殘者藏身其內。類似的藏身處全城二十三處,沈氏在這裡,你到時跟她一起吧。」文禾輕輕說道。
我望著眼前的煙墟,一句話也不想說。文禾又問「你可記住道路了?」
我不看他,只略點了一下頭。片刻地沉寂之後,他往前一步側轉,面對著我,問「珞兒,為什麼不說話?」
我從包裹裡掏出鏡,推給他。他接住那鏡,卻不放我的手「珞兒,我知道你生氣。我的確自以為是,是個自私的人。我就是寧可讓你生氣怨恨我,也不願意讓自己為了擔憂你失去你而傷
我用力抽回手,長長呼出一口氣,抬頭凝視他「我以為,你比我更懂長相守。」
「而我,以為你比我更覺生命可貴,因你是那種時代的人。」他澀然道,「我以為對你來說歷史只是歷史,不應由你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那是你的想法,文禾。我們已早就背離了我到大明時的初衷。我們遲遲都無法成親,所以我其實已不是這計劃的必須。而我不走,則是因為文禾是文禾,不管在何種時代,這都一樣。因為我愛著你,想陪伴你,不論是山高水遠,還是烽火煙塵。哪怕,只是為了跟你去尋那個關於你身世的終極答案。」我忍著眼淚,「可你呢?你怕什麼?你怕失了這世間最後地魔鏡操縱者,還是怕承擔我從世界上消失的責任?文大公子專情忠義,文武雙全,你不曾為別的女子放棄我,但你會為了你地朱氏江山你的萬古大計放棄我——而對我來說,這兩者並無區別,不過是換一個借口打破不離不棄地誓言。保我性命成全了你地責任感,卻毀了你的承諾,文禾,」我撫上他胸膛,「你這裡所中地鐵砂,難道一直被植到你心臟裡面去了麼?不然為何你能那般無情,就把我生生拋下?」
「我未曾想要把你拋下。」他恨恨道,卻伸臂把我揉進懷中,「我只是單想你不能出事,如今你嘴裡說出的全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果真這麼大麼?」
「非常、非常之大!」我把臉埋進他頸窩,「我不原諒你。」
「我要你的原諒做什麼,你的原諒能當彈藥還是弓弩?」他嘴裡嗤笑,卻將我摟得更緊,「不管你原諒不原諒我,如今你只能跟我一起,跟嘉定眾人一起,堅守這座城池了。」
「我願意。」我閉著眼睛,吸吮他身上故作強硬的溫存,但兩人間緊密的貼合卻引起他低低吸氣。我立刻推拒他道「你的傷,不要壓到。」
他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抬眼看著我脖子「而你的傷,又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劍割的?」
「這是為了讓完淳送我回來,所使的苦肉計。」我抬著下巴回答。
他眸中一刻陰沉,拉起我便往回走,直走回黃家院落,在黃氏夫婦房內找到沈氏,把我向她一推「嫂嫂,請幫珞兒擦擦藥,如果她再亂跑,聽憑處置。」
「你……」我真想給這張瞬息萬變的臉一個左勾拳再右勾拳。
「我要去城樓回合了,麻煩嫂嫂。」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圖,嘴角一縷戲謔流散,迅速退步出門,轉身走了。
「妹妹下次可別做這等事了,刀劍無眼的!」沈氏聽我含混地說完受傷原因,皺眉道。
「一個人一輩子哪裡會有那麼多機會使苦肉計呢,大嫂放心,以後不會了。」我笑嘻嘻地說。
「你還樂什麼,真是……」她收好藥匣,說,「他們說清軍今晚或明晨就到城外了,趁這時光趕緊歇息一晌,明日我們要給他們接續守城物品,供給飯食,忙得緊呢。」
「我知道了。大嫂也歇息一下吧。」我說。
她回身一笑,說「你兄長安排了我跟其他九位街坊一起去西門外,把還未入城的流民招呼進來,否則明日清兵至此,城門封鎖,怕是一個活口也無了。」
「我與大嫂一起去!」我說,「青天白日的我也沒法睡,多個人手多分力也是好的。」
她沉吟一下,道「那好,你隨我去,但是如果再耍性兒胡來,我可真聽了文兄弟的話,要處置你了!」
「瓔珞一定聽話,嚴整以備戰,不敢違逆大嫂。」我與她相視,皆是微微一笑。
而我知道,這微笑裡所挾裹和掩藏的的,其實是濃濃的恐懼與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