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南下的速度在加快。許老大似乎也被彤戟的受傷事件感染了緊張情緒,想快些抵達,免得夜長夢多。
王氏在彤戟身邊守了半天一夜,第二日早晨時候,彤戟終於退了燒,傷口穩定下來,也開始進食了。他無法再每日巡視,便挑了一名下屬代替。我跟紅珊把王氏的雜活接過來,讓她專心照顧彤戟。
之後的路途再無風波,而彤戟五人原本跟我們的微妙隔閡也如春雪消失不見了。那些年輕男子不再繃著臉,而是舒緩表情,操槳、巡查之餘,也不再惜字如金。這一切都是自彤戟開始。不過,他從不提及自己姓氏,他的手下也個個不透真名,直到如今開始交談了,他們為了方便才告訴我們,稱他們御字頭甲乙丙丁就是了。我們面面相覷,無奈也只得接受。
就這樣一日日過去,船行終於臨近了南京。
「五日前停靠時已經讓御甲去驛站走了信,文侍讀應該知道我們何時到達了。」彤戟站在船頭對我說。
「好。彤戟,」我看著他放在肋部的手掌,「你還是回艙房去吧,傷剛好,別吹風了。」
他沒說話,只傾過臉來一笑。我的天,我算是知道他為什麼不喜歡笑了這般可稱「勾魂攝魄」的笑容,哪個受得了!雖說他是個男人,但自古男人眷寵男人的還少麼?碰上高官巨富好這口的,他就絕對是一個藍顏禍水。
我這麼心想著,也忍不住笑出來,反倒引得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七月初十,接近中午,我們抵達了南京城定淮門外的碼頭。
我和紅珊收拾行囊,準備下船。彤戟他們把艙門打開,接過行李到甲板上。
在我最後環視這艙房的時候,紅珊忽然叫道「姑娘,你看!」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從大敞的窗口向外望去,便看到了一幅此生都難以忘懷的景象。
碼頭的木棧道狹長古樸,半出水岸。日光照耀清波瀲灩,波光就明晃晃然映在木棧道前端的那人身上。夏日的風輕輕撩撥他輕衫衣袂,身後青空下連片的葦蕩依依搖擺,發出沙沙微響,遙聞正如同春雨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那人背著手站在木棧道上,遠遠望著我們的船。他今日沒有戴巾冠,只是把頭髮用簪綰束起,兩條青色髮帶在身後的清風中如龍飛舞。
船逐漸靠近,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身姿表情。
文禾瘦了。可他仍是很有精神,眼神灼然,嘴角含有我熟悉的溫暖笑意。他將目光確定在我臉上,那笑容便一瞬間綻開,瀰漫了整張英氣逼人的臉。
「大公子來接船了。」紅珊也在這景象下怔了一刻,然後說。
彤戟注視文禾一刻,繼而問李韶「行李都在這了?」
「是,都全了。」李韶回答。
「該捆的捆好,我們下船。」他對御甲乙丙丁說。
我們?我疑惑地看看他,他不返回京師麼?
彤戟顯然看出了我的疑問,說「我暫時不回京師。我是你的護衛。」
李韶、冷廣和紅珊各自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我明白這必定也是皇上的安排,沒什麼可說的,便不再問。
從甲板下來,扶住文禾伸過來的臂膀,我站在了碼頭棧道上。他衣服散發淡淡植物香氣不同於在京師時,陌生,但十分好聞。我仰臉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掃過彤戟五人,然後轉回來望我,笑道「一路辛苦。」
真是亂沒情調的開場白!我放開拉著他衣袖的手,說「我不辛苦,彤戟他們辛苦。」
「見過文侍讀。」彤戟攜御甲乙丙丁上前揖手。
文禾拱手回禮「收到信了,聽聞此路艱險,多虧諸位,文禾在此謝過!」
「應當的。請不必拘禮。」彤戟欠身起來。
「足下可有回返日程計劃?」文禾看出他們沒有離開的意思,問。
「但聽令,或宋姑娘歸京時。」彤戟回答。
聽令當然不是聽我們的令了。文禾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長。我則覺得那眼神多少有點酸不拉幾的。
「請乘馬車。」文禾指指岸上的三架馬車說。
彤戟看到馬車旁邊有兩匹單馬坐騎,說「我騎馬吧,請文侍讀同宋姑娘乘馬車。」
文禾也不推辭,點點頭「那你與冷廣騎馬。」說罷也不避人,拉起我手便往馬車方向走去。
後面幾個人開始搬行李。文禾直走到馬車旁邊,對一趕車隨從說「把船先安置好。」那人便放下馬鞭去船上找許老大和王氏。文禾扶起我胳膊「上車。」
我回身對紅珊說「紅珊,過來上車。」
紅珊看了文禾一眼,沒有動。我招手說「就你一個女孩子,還要跟男人們去坐車不成?」她這才走過來,在我身後跟著上來。
李韶接替了趕車的位置,坐在外面。文禾也進來車廂裡坐下,直望著我說「那彤戟是不是受傷了?」
我點頭答「他在與流寇對戰時中箭,這傷才剛好了的。」
「珞兒,你不該來的。」他歎道,「你可知你過來的這一路多少凶險,如期抵達真真已是萬幸。」
「如今哪裡不凶險?」我笑。那宮裡的日子不是人過的,難道不凶險?「還是你本不願我來找你?」
他搖一下頭,說「想見你和擔心你安危相比,後者更重。」
我無言以對,心裡泛起一絲失落感。他說的是實話,但我仍然有失落感。文禾發現了我的臉色變化,又微笑了,說「你非要我在此說我有多想念你麼?」
我用眼角瞥了一下默然的紅珊,對他搖頭。他呵呵一笑,掀起車簾,看著前頭馬背上的彤戟的背影。
南京的文宅是一處清靜的小院。裡外兩重門,不過三四間正房。我的房間被文禾安排在他房間側,紅珊仍在旁邊屋裡。除了書房以外,還有一間廂房,隔了道牆在前院的後部。文禾讓宅裡的管事齊之海安排彤戟五人和李韶冷廣住前院。這齊之海明顯就是京師文府管事齊之洋的弟弟,文禾說是長洲老宅過來的。
我和紅珊安頓好後,也過了午飯時候了。腹中飢餓,等人來叫去吃飯。
許久,前院終於過來一個姑娘,杏子單衫,鴉雛鬢色,娉婷搖曳地從繁枝海棠樹下閃了過來。文禾居然用這麼美的婢女,真是過分。我心裡這麼想著,卻在那姑娘走近抬臉看向我時突然一驚。
她,正是那時從京師突然「失蹤」了的胡黽勉外甥女,清歌。
紅珊也很驚訝,看看清歌,又看看我。
「宋姑娘好久不見,清歌有禮了。」她走到近前對我萬福一下,帶有矜持笑意,「午飯備好了,請去前院,文公子為姑娘洗塵。」
她簪花佩玉,一身素紗薄羅,絕不是丫鬟婢女打扮,那無暇姿容如今添了一分豐腴嫵媚,像個大家姑娘了。她在此,難道胡黽勉也在此麼?我問「你舅父也在南京麼?」
她面不改色地說「清歌隻身而來,舅父並未同往。」
「你當初為何不聲不響隻身來南京,你舅父為尋你已離開京師了。」我想起那日胡黽勉內心著急卻故作鎮靜的表情,不由有些生氣。
清歌微微一笑「我舅父遲早會找到我,他也不會有事的。」
「你……」我看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愈發不平了。
「宋姑娘旅途勞頓,想必也餓壞了,何不先用午飯?請隨我來。」她打斷我的話,款款轉身而去,儼然是主人狀。
我感到紅珊拽了一下我的袖口,扭臉看到她滿眼困惑正在撇嘴的表情。
「算了。先餵飽肚子再說吧。」我對她苦笑一下,跟著清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