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第一卷 鏡之卷 第二十二章 書信
    果然如同文震孟所說,第二日我入宮,尚服局的女官已經等著,給我測了尺寸。尚儀局的兩位總負責人龔月龔尚儀和羅琪羅尚儀都是二十四五年紀,司籍馮蕊倒要更年長些,一臉肅色地看人,另一位司籍白曼矜年少而喜玩笑,不拘小節。我的頂頭上司,典籍二人為趙闌華與徐瑤,似乎都是溫和縝密之人。而另外兩位掌籍明顯有狐疑之色,劉琨劉掌籍有一張馬臉,江雪江掌籍珠圓玉潤。此外還有女史十名列堂。這些人密密匝匝地坐或站在我面前,個個莊嚴,看得我頭皮發麻,行禮都快行得僵硬了。

    「聖上欽點女官,必然出色而不群,」羅尚儀慢悠悠地說,「想來已修得《女訓》?」

    「下官未曾。」還是老實說話吧。

    「聽你這說話也知道了。你是八品宮內女官,不是八品朝廷大員,你對聖上不會自稱微臣吧?」龔尚儀皺眉。

    「下官對聖上自稱臣妾。」我回答。

    「撥女史一名,教授宋掌籍《女訓》、《女戒》、《內訓》、《女鑒》以及《閨範圖注》,在此期間宋掌籍專心學習,不必勞心其他。」羅尚儀看了龔尚儀一眼,龔尚儀點了一下頭。

    其他女官都互相對視,嘴角帶笑。但凡皇帝欽點的人,放進人堆裡,尤其女人堆裡,怎麼就活像扔進雞窩的螞蚱呢。

    而我回文府時,就像霜打的茄子。

    這一晚開始,連著三天,陶姨媽來給我日行一講,大致敘述了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際,聽得我頭暈腦脹。這中間王孫公侯女眷七大姑八大姨姊妹姑娘,真是複雜至極。我只記住了那尚儀局的徐瑤徐典籍原來是陶姨媽外甥女,陶姨媽許諾可以放心交往。

    寧蔻兒也知道了我入宮的事情,派了人送信讓我得空去美饌居,我每日都要去跟女史學一堆女子行為規範,實在沒時間。那日被皇上問了幾問後,我就想起寧家兩兄妹這一幫人來。他們從來沒問過我打哪兒來,來自海外的哪裡,為什麼漢話流利,生活習慣大致相同。這也許是文禾的提前交代,也許,是他們本身就見怪不怪。我保留著交往的尺度,但又很喜歡他們中間那種自然合宜,大方不拘的氛圍。可惜最近全無辦法抽身,我覺得自己都愁瘦了。

    時間過得很快,春天的氣像在十七世紀的寒風裡終於徹底鋪散開來。我帶著差一點兒就要被溺死在《女鑒》裡的腦袋盡情地吹四月的暖風。今日尚儀局議會,放我一日假。文禾走時說,讓我少入宮,非詔而不入最好,可是如今我每天要學那些,真有了事情,卻被放假了。這八品掌籍乃是一個虛名。這虛名,恐怕也不僅僅是兩個尚儀敢安的。文老爺子對此只有四個字稍安毋躁。

    趴在園子的欄杆旁餵魚,忽聽見旁邊有人道「宋姑娘,信到。」

    我抬頭看見邱總管,他掛著笑遞給我一封信,然後轉身走了。

    信封上寫著我的名,這是熟悉的虯勁字體。我撕開信封取出兩頁信紙,細細讀起來。

    文禾先是自嘲等不來鴻雁到只好主動放一隻,然後告訴我他公務繁忙,日日謹慎行事,好在和盧大人十分投契,得以專注精力。可惜他對冷兵熱血一概輕輕帶過,而那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他還說知曉了我在宮中受到的冷遇,讓我聽文老爺子的。最後告訴我,我的三個問題可以用英法日德意任何一國語言寫給他,不用擔心安全。

    我覺得他一定在搞笑,我哪兒會那麼多語言?就算我會,他又能看懂幾種?他在二十一世紀待了很久嗎?自大狂。我又看了一遍信,裝起。

    必須要給他回信了。他雖然沒有催促,可我看得懂他字裡行間的責備與焦急。他走了半個多月,我從不習慣到習慣,也已經適應了。我自認性非涼薄,但是若一人曾被金環銀環烙鐵頭狠狠咬過,那麼即便見了一條陌生草青蛇,也是要顧忌三分的,也許這也算是米廣良所說的鴕鳥習性。

    我正要起身回房寫信去,見紅珊匆匆朝我走過來「姑娘,門房知會,有人找姑娘。」

    「什麼人找我?」

    她回答說「奴婢不認識,是一位姑娘。她一個人,坐在門房好久,門房問她,她說找宋姑娘,不見姑娘就不走。」

    此姑娘是哪個姑娘?我點點頭往文府大門走。隔著很遠便看見門房外板凳上的背影。門房見我到了,喊了她一聲,她起身轉過來。

    「清歌?」我意外地叫道,「就你自己?」

    她懷裡還抱著她的阮,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我。

    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說「去我房裡談。」

    她一聲不吭跟著我走到後院進了我房門。紅珊端上茶來,請她坐下。

    我待紅珊退下之後,坐在她對面。

    她又是抱著阮兒一臉無表情注視。

    「清歌,到底有什麼事情?」

    她又盯著我一刻,然後問「你是文府夫人嗎?」

    我也很嚴肅地回答「我還沒有過門。」

    「你是女官嗎?」

    「我是。」

    「你是皇上欽點的女官,文大公子的未過門夫人,寧姐姐的朋友?」她把話串起來,說。

    「基本是這樣。」我回答。

    她看著我的眼睛「我舅舅喜歡你。」

    我依舊嚴肅「我和你們之前只見過一面。」

    她不回答,低頭把阮挪挪好,抬手開始彈奏。銀珠落地一般的弦音由急入緩,波波折折,陷入沉鬱之時,她開口唱了起來。

    《憶王孫》。這是我寫給胡黽勉的《憶王孫》。這曲子聽起來比那首《荷葉杯》華麗、哀怨。配上清歌質感十足的絲綿嗓音,柔美中帶有落拓,慨然欲碎,顫人心肝。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我蹙眉看著她。

    她唱了兩遍,然後放下阮,對我說「你幾時去看我舅舅?」

    「待到無事時。」我看著她的臉,說。

    「你今日就無事的。」

    「我要給文禾寫信。」這小妮子。

    「那你不去,就給我舅舅寫封信吧。」她想了想,說。

    我失笑地看著她,並不回答。

    她的眼神微微軟了下來,一字一頓地說「請你給我舅舅寫一封信。」

    我也一字一頓地、溫和地回答「我不能。」

    她的目光黯淡下來,恢復臉部硬線條,起身對我躬了一躬,抱著阮便走了出去。

    紅珊站在門邊,看看她,然後又看看我。

    「紅珊,送送清歌。」我端起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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