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窩在道觀裡都快瘋了。如果不是我爹媽在忙他們的事,估計也會瘋了。廣良和田美找過我嗎?他們怎麼才能想到,我居然在家門口被綁票還被軟禁了,而且這綁匪,他不要贖金,要的是人呢?我經常在周圍沒人時候從每一條縫隙觀察,然後試圖破門而逃,或者尋隙而逃,但每次都在緊要關頭聽見赤真老道這個傢伙的咳嗽聲。待我惡狠狠地尋他時,他又故意若無其事地從我身後走開。
另一件新發現的事情就是,這幾個道士居然還經常切磋武術。我對此是外行,但是也能大概看出來,這玩意可是實戰版的硬活。真的沒有想到,平日裡看起來蔫乎乎懶洋洋守著各殿的清瘦道士,突然一下變成了目光銳利,身手矯健的武者。如果不是我如今在此,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想田美應該也不知道,因為他們只是在清晨和夜晚切磋,之後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帶幾分慵懶的模樣。
第三天晚上,我再次見到明殤的時候,他有點憔悴。意外的是,他穿的是襯衫外套,還有皮鞋。面色疲憊,兩腮輪廓分明,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充滿憂鬱而不是單純的淡漠。頭髮依然是束的,可他手邊又放著一頂帽子。他在那裡看著我,目光仍是專注鎮定,語氣冷淡,見了我怒髮衝冠的樣子,也很不以為然。不過一坐下來,倒是主動開口對我說「我去了外地,剛回來。」
「我知道。」我立刻說。
他喝水,瞟了我一眼,說「我去了淮陰侯墓。」
「什麼墓?」我轉不過彎。
他放下水,認真地重複「淮陰侯墓。就是,韓信墓。」
疑惑但是無從開口。
「他的墓被人毀了。」他言語竟然充滿苦澀。
「你祖先?」我不解地問。
他看著我,失笑地搖搖頭。
我說「看不出你還是文物愛好者。」
他第一次把倆嘴角同時牽起——微笑,無聲地微笑,說「不,我只是去悼念。他是壯士,我敬重壯士,而且……他太重要了。」
「再重要也跟我沒什麼關係。」我想起了我的處境,「你看,既然你知道我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沒有什麼特別,我看出來你做的事情大約和這世上的許多人都不一樣,可是你也曉得我自己的生活都焦頭爛額,肯定做不來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要求你放我走,否則後果你要承擔。」
「我會承擔。」他收起笑容,「但是你不能走,望月還有四天就要到了,我要帶你回家。」
「原來道觀不是你家,可是你的家跟我沒有關係,這不是封建時代,即便是,也不由你強取豪奪。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抬起下巴說。
他慢慢閉上眼睛,說「瓔珞。除了你說的最後這句話,我現在也沒什麼可對你說的了。」
我覺得有一股火從胸口直頂腦門,快炸開了。我說「那我要一個解釋!」
他仍然不睜眼,輕輕地說「我現在不想解釋。」
我氣得忍不住發抖,四下一看,然後說「好啊,既然你非要這樣,與其不明就裡讓你綁架,去配合你的荒唐,不知道要死要活,我還不如當下了斷的好!反正我不如意也不是一兩天了,不為雙親,我也早就無可留戀,你真以為我是怕你嗎,我怕你什麼?!」說完我照著厚木門扇就猛衝過去。
上一秒他還端坐著閉著雙眼,可下一秒,他就已經拉我在懷裡,單手捏著我的下巴,逼我抬臉相對。我還在憤怒。從我跟鄭敏浩分手以後,一年裡跟男人的最近距離是擠公共汽車,尷尬的前胸貼後背。而眼前的男人身上有危險的清冽氣息,卻又如同私存許久的某段回憶,帶有一種被誰深深珍愛過的味道。這難以形容和琢磨的微妙感覺又令我一瞬失神。他看著我,睫毛微垂,眼裡光芒疏淡,卻令我發現似有若無的疼痛流淌。
「我以為那簽不會有人抽到。如果萬一……我只是想找一個不多事的女人。」他輕輕說。
「我讓你失望了,我多事得很,所以放了我。」我說。
他緩緩搖搖頭,說「來不及了。我已經沒時間了。我不想同你玩擒縱把戲,你若肯配合我,一切都會過去,我保證。」
「我也有父母,他們也會傷心。」我說,「我不想再令他們傷心了。」
「所以你的男人最終娶了別人,我知道。」他不合時宜地接口道。
我臉色一寒。
他仍然目不轉睛看我「我說了,若你肯配合,一切都會過去,你父母斷無半點傷害,你不僅可回家,還將發現什麼都沒有變。我保證做到。」
「……我沒別的選擇,不是嗎。」我合上眼睛。
半晌,感到他慢慢鬆開了我。
「我們都沒有。」他說。
我剩下的日子,仍舊素食布衣,出不了院門。院外偶爾來人,我也是接觸不到的。想來一天之內,來道觀的人確實也不多。再想想佛寺勝景,天上地下。我有時聽明殤彈琴,弦指揉搓,滲入香灰餘味,後來竟然也習慣了,覺得彷彿我一直就是這麼生活的。這是一個半與世隔絕的地方,而我並不討厭它。我只是想,老爸老媽會不會突然發現我最近沒音信了?明殤說的那麼肯定,而他偏偏又長了一張讓人容易信任的臉,即使總是拽拽地冷著,也每每讓我到臨頭失卻了繼續追問的意願。莫過說,是我太喜歡這狀態,像是躲避進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角落,享受一刻安寧。沒有善良而令我如鯁在喉的新娘廣良,沒有志得意滿的鄭敏浩,更沒有表意模糊曖昧的米夏。也許我就是因為知道這安寧只有一刻而在拚命享受,同時因為知道這一刻是不該有的而內心鬱悶。
每夜明殤讀書,到很晚很晚,燈都不滅。赤真老道說,明殤先生的房間嘛,全都是書。他告訴我,明殤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在外面的。我覺得他似乎沒有工作,可是他並不拮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