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小心謹慎了一個月,便有檢察院的人上門來找他了。他們是兩個人,一男一女,態度很和藹,只是請他「協助調查」。
解意自然是從容應對。
他們問的問題不多,只是大致聊了聊他與大能集團和永基地產的合作事宜,然後就出示了合法手續,將他公司的全部帳本抱走了。
公司裡的員工都有些惶惑不安,但看到解意和他的助手路飛都是十分冷靜鎮定,公司的運作仍然有條不紊,並未有任何問題,他們也就很快平靜下來。
但是,只有解意知道,永基地產正在向他施加壓力,動作很緩慢,一般人覺察不到,但目的卻十分明確。
當永基地產工程部的經理在驗收時開始刁難時,當一筆到期該付的款沒如期到帳時,解意便明白了一切。
他冷靜地坐在辦公室裡,思索著自與容寂認識以來的每一件事,忽然想起了什麼,便立刻叫來路飛,問他「上次容總說要從我們這裡過帳的那筆款項,你是怎麼處理的?」
路飛忽然笑起來「解總,那是容總還你的錢。」
「什麼?」解意沒明白過來。
路飛溫和地解釋「是這樣,上次你不是乘坐大能集團的商務機從海口飛成都嗎?後來你將飛機的租金付了。這筆錢對大能集團來說,自然是筆非常小的款項,所以他不知道。這次他得到可能有事的風聲後,怕連累到你,專門查了大能集團和新境界公司的往來帳目,才看到這筆付款。他想還給你,又怕你不肯收,就轉了個彎子。」
解意這才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唉,這又何必?」
路飛的神情卻變得有些認真了「解總,其實你能這樣做真的是太好了,容總對你的這一做法不但意外,而且非常感激。如果你當時沒付款,這次清查起來,也就算是他以權謀私了,只怕就是一個被人攻擊的把柄。」
解意目光一閃,看著他笑起來「路飛,從你來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猜你是誰的好意?是林思東還是容寂?原來是容總啊。」
路飛被他揭穿身份,倒也不驚不詫,從容不迫地道「是,我是容總派來的,他怕你再受傷,要我盡量保護你。」
解意也沒生氣,只是點了點頭「那真是辛苦你了。」
路飛坐在那裡,腰板挺得筆直,聲音卻很柔和「解總,這次容總那邊的事,只怕有些難纏,對方好似志在必得,查上一年兩年的都很難說。不過,容總一直行事謹慎,處事小心,估計在公事上他們很難找到漏洞,那就極有可能在私生活中尋找破綻。這一點,還請解總做好心理準備。」
解意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隨即點了點頭「我明白,你放心。」
果然,僅僅只過了半個月,那些帳本便完好無損地被退了回來,然後解意便被客氣地約到檢察院去喝茶。
辦公室裡有四個人,三男一女,說的都是普通話,帶點京腔,解意一看便知他們不是四川本地人,定是北京那邊過來的。
他們的態度都很客氣有禮,見到解意進了辦公室,便笑著請他坐,又忙著倒茶過來,放到他面前。
解意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微笑著說「謝謝。」
坐定後,那些人便與他聊起天來,偶爾插進上次問過的一些問題,似乎是在看他是否有前後矛盾的地方。解意本就沒說謊,仍是從容應對。
過了一會兒,那位女士忽然笑道「解總真是年輕有為啊,而且長得這麼帥,至今還未結婚,女朋友一定不少吧?」
解意一愣,隨即笑著搖頭「不,我沒有女朋友。」
「哦?」其他三個人便顯得很意外。「為什麼呢?是眼光高吧?」
解意笑起來「那倒不是,我對婚姻沒興趣,所以不想害別人。」
那四個人卻是笑得十分穩重,一個年輕人說「解總看來很時尚啊,獨身主義好像都是眼下的潮流了。」
正笑著,那女子忽然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冷冷地道「同性戀也是時下的潮流嗎?」
解意的心理承受力非常強,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問,卻並未慌神,只是淡淡地笑道「我比較落伍,對時尚潮流什麼的都不太瞭解。」
另外一位中年男子緩緩地收斂了笑容,說道「據我們瞭解,好像解總也有一些不同於正常人的嗜好,當然,我說的是感情方面。」
又有一位稍微年輕一點的男子乾脆一針見血「或者說性取向。」
這一瞬間,解意就像是被當眾剝下了一層皮一樣,渾身冰涼。但表面上,他仍是微笑著,平淡地道「這是我的個人隱私。」
那女子冷冷地說「當然,我們也無意於刺探你的個人隱私,但是,如果你的對象與我們的工作有關的話,我們也有責任弄清楚。」
解意看了她一眼,清晰地道「我有權保持緘默,這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他的聲音很柔和,但態度卻很鮮明強硬。
四個人一聽,便知道追問不下去了。
互相對視了一眼,那位中年男子又笑了起來「當然,解總,這是您的權利。好吧,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您可以走了。」
解意便鎮定地起身,從容離去。
其後,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沒有受到任何一方的再次質詢,段永基也沒有再找他,從側面得到的消息,解意知道他已去了北京。
接著,永基地產陸續交房給買家。
不久,有人開始投訴,主要針對的是室內裝飾使用了甲醛超標的非環保性材料。有相當多的人拿出了醫院證明,說是由於長期生活在這種散發著對人體有害的有毒氣體的裝飾材料中,他們已患上各種疾病,然後向永基地產起訴,要求退房並索賠。
於是,永基地產將新境界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巨額賠償並解除合同。
法院立案之後,永基地產又雷厲風行地申請財產保全,法院立刻凍結了新境界公司的所有銀行帳號。
接著,在海南也傳出了同樣的事情,永基地產在海南也向新境界公司提起了訴訟,也同樣要求法院進行了財產保全。
一時間雪上加霜,新境界公司頓時陷入了即將癱瘓的惡劣局面。雖然仗著解意的聲譽,材料商表示同意暫時賒欠,各項工程仍在進行,但也不是長久之計。
媒體則聞風而動,有關這次官司的消息立刻滿天飛。電視上天天播放著採訪受害者的新聞,還有永基地產公關部在召開的新聞發佈會正式做出的聲明,矛頭全都直指新境界公司。而解意一直拒絕接受記者採訪,更是讓人們議論紛紛。
就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解意首先做的是調查公司內部。在工程部的緊急會議上,已經很久沒有發脾氣的他狠狠地拍了桌子「說,誰定的這種塗料?」
工程部經理蔣漣低著頭,囁嚅地道「是我。」
解意猛地盯向他「怎麼回事?我再三叮囑過,一定要用環保材料。我們的報價本就比一般的草台班子高一些,就是因為全部使用正規的環保材料。你是公司的老員工了,一向負責工程部,公司也很信任你,才放手讓你去定材料,你這次是怎麼了?怎麼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蔣漣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抬起頭來「這家材料商是永基地產的總工程師推薦的,他們拿來的樣品我們檢測過,確實達到了環保標準,他們的報價也很合理,我才定下來的,也是想著跟甲方搞好關係,驗收時不要太麻煩。誰知道,他們在交貨時夾雜了部分非環保材料,我們也不可能一桶一桶地檢驗,所以才……」
解意頓時明白過來。他看著這個忠心耿耿卻是直腸子的下屬,不再追究他的錯誤,轉而研究補救辦法。
蔣漣道「其實也不複雜,我們把這幾家的裝修拆了,免費替他們重裝就是了。」
解意想了想,對路飛說「這事你去辦吧,與那幾戶人家接觸一下,爭取庭外和解,無非是賠償裝修款和醫藥費而已,退房就不必了吧?」
路飛立刻點頭「好,我去辦。」
然而,那幾戶人家卻堅決不肯罷休,一定要退房,而且索賠金額是房價的雙倍。那些全是精裝修豪華公寓,一套房的總價接近百萬。總共有二十餘戶人家,索賠的總金額高達四千餘萬。
解意知道這件事的背後有著怎樣的力量在操縱,想扭轉乾坤只怕已非他的力量能夠辦到了。
容寂很清楚這一切,不但不敢出手相助,連個電話都不敢打,深怕會連累得他更為被動。
對於外界來說,他們只是普通的合作關係,與大能集團有生意往來的公司多達上千家,他絕不能做任何逾越本份的舉動。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他對解意伸出的任何援手都會向別人昭示他們有著特殊關係。
解意也明白這一點,自事情開始,他就從不曾給容寂打過電話,不想令他為難,更不願把事情搞得複雜化。
現在,他的公司大部分已經無法運轉,只有與程遠合作的那家公司幸得保全,但解意並未控股,財務上也未參與實際管理,很難調動大筆資金。
到這份上,林思東和程遠已都利用自己的關係知道了事情背後的真實原因,審時度勢,誰都不敢貿然出手相救。
林思東給他打來電話,勸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程遠到他的辦公室陪他喝茶,溫和地說「小意,別犧牲得太多。」
解意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都是勸他不如與人家合作以自保。可是,他絕對不可能出賣容寂。即使那邊已經當他是壯士斷腕的那支腕,丟卒保車的那個卒,他也不在乎,也要保住容寂和自己的秘密。
容寂過了冷清的半生,只有他這一個情人,而且對他一直主動幫助,關懷備至,從來沒有害過他,他怎麼也不可能做出這種卑鄙齷齪的事情來。況且,他如果出賣容寂,勢必也要把自己兜進去,一樣也是醜聞,還不如像現在這樣體面下台的好。
至於別人,他本來就沒指望誰會出手幫他,俗話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次的事情不是普通的經濟糾紛,他不想拖累別人。
白天,他仍然能夠撐住,清冷英俊的臉上依舊是如常的冷靜溫和,全力穩住公司局面,想辦法解除困境。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總會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久久不能成眠。
法院給他們的舉證期限是兩個月,解意無證可舉。就連他請的律師在研究了全部資料後也坦白地告訴他,此案必輸無疑。
那位向蔣漣推薦材料商的永基地產總工程師自然不承認有過此事,本來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當時便是隨口一說,既無錄音更無書面材料。乙方指證甲方的重要人員有受賄賺疑是行業大忌,若他們胡亂指證,只怕在江湖上跌得更重,更加爬不起來了。
至於向他們提供材料的那家公司,註冊資金不過只有一百萬,根本是家小公司。那位公司的總經理面對媒體時,非常乾脆地坦承,由於公司辦事人員貪圖小利,混進去了一些不合格的產品,他自己確實應負領導責任,也願意依法承擔違約責任。隨後,那家公司便向法院申請破產。依照法律,破產清算時,公司的資產首先用來償還的是銀行貸款,民間債務得往後站。其實就算是先還新境界公司,他們的公司性質是有限責任,能賠償的也不過區區一百萬。
解意明白要衝出重圍,解除困境,就得給他們想要的東西,但他絕對不會那樣去做。
他的沉默使公司迅速陷入了風雨飄搖,許多新近招聘的員工紛紛辭職,只有一直跟著他從海南過來的老員工還堅持著留了下來。
材料商在看了一段局勢後,也果斷冷酷地切斷了材料供應,全都要求他們先結帳。
程遠從他們合作的公司裡給他提了現金過來,讓他能夠付那些材料款,卻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與金錢相比,這樣無形中的力量才真是摧枯拉朽。新境界公司崛起得如此迅速,在行內也是一個小小的傳奇,但一旦真正動起手來,這種積累就如同冰山,看起來高大,然而只要被烈日一照,便迅速融化成水,很快就消失了。
解意安靜地獨自坐在辦公室裡,知道自己的商界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