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在一步步好轉,兩日之後,果有一大批文臣武將聚集在太極宮外,要求面見聖上,並聲稱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沈青薔這一次布衣素服、脂粉不施,盈盈立在宮門之前。對她,朝野之中的傳聞裡總也離不開「狐惑」或者「妖冶」這樣的字句,陡然間見到一個比水猶清比花猶艷的弱質女流,聲淚俱下苦苦懇求,那些準備好的指責與強硬,倒有大半付諸流水了。
與宮妃類似,朝臣們更是各結黨羽、各懷鬼胎,如此關鍵時刻,誰都不願意輕易得罪了任何一方一個人。一番令人心力憔悴的對談之後,最終徒勞無功,太極宮內那最後一道殿門,硬是沒有人能跨入半步。
再過一日,又有喜訊傳來,陛下的一側手指已能緩緩彎曲,一個時辰之內總有兩三次,他躺在榻上,嘴唇翕動,似乎想要睜開眼睛來。
無論如何,他在漸漸好轉了。
……是夜,建章宮內,董天啟披衣半躺在榻上,一旁垂手立著李嬤嬤。皇……要醒了?」董天啟低聲詢問。
李氏答道「太極宮裡有我們的人在,但消息很難透出來,似乎……正是如此……」
董天啟「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那讓你們去查的其它事呢?」
李嬤嬤的聲音忽然低下去「殿下,那人……武藝高強,神出鬼沒的,實在是……」
董天啟冷笑一聲,斥責道「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這我難道不知道麼?若他一個人,自然難查,可那天多少眼睛看到。他是背著一隻罐子,又帶了吳良佐的屍身一起走的——一個大活人帶著一個屍體。渾身是血,又能跑多遠?他是人,可並不是仙靈妖怪。」
李嬤嬤果然語塞,良久方道「是老奴無能,請殿下再寬宥幾天吧。」
董天啟不耐煩地一擺手。恨聲道「罷了,查不到就算了……等塵埃落定,他還能做什麼?只是……真地沒想到……她能拖到今天……不能再等了……」——
太子殿下終於認清了那沈家妖女的真面目,下定了決心,這一點自然很好,這麼多年的辛苦和煎熬,總算沒有白費……李氏一邊如此想著,另一邊,卻也忍不住從心底浮出些許地傷感。無論如何,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已經漸行漸遠了。雖然一千次反覆叮嚀。那是主子,不是兒子——即使真地是兒子又能怎麼樣?還不是有一個「從子」的道理在的?
可是。依然覺得面前這少年越來越陌生。曾經他只有她,什麼痛苦難過都對她講。依靠她,信賴她,那樣的日子,終於是一去不復返了。
「……就……這樣吧……」董天啟低聲道。
李嬤嬤一驚,自己怎麼忽然發起呆來,太子殿下說的話,竟然全沒有聽在耳裡。
「殿下……」她猶猶豫豫開口。
「那兩個妖道呢?已死了麼?」
李氏忙搖頭道「沒有,依殿下地吩咐,叫他們在京城一等一的銷金窟裡快活著呢……」
「很好,很好……他們還是有點用處的……」董天啟笑著點頭——,wap,更新最快——
太子殿下姿容生得漂亮,這一笑,更顯雅致俊俏;只是未免陰氣過盛,不像是個正當韶華的少年。他一邊笑,一邊從懷中掏出一隻天青色的荷包來;荷包頗舊,邊邊角角都有些脫線了,董天啟纖長秀氣的手指緩緩撫過荷包上平繡的雲水紋,輕柔地如同撫摸著情人的臉一般——他輕聲道
「……不如……就此了結吧,青薔……」月落日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地一關。
天明時分,忽然得到奏報,據說那邵天師與崔真人,已被都司緝捕,正從京兆尹衙門綁來內苑。沈青薔與玲瓏對望一眼,都覺此事大有蹊蹺。
二人早已私下分析,這兩個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處,斷然不會被人輕易尋到。是以,董天啟才會那樣全無後顧之憂,只將一切問題向她身上推來便是——
竟然……又被抓住?這倒全然無法索解了。
將近辰時,果有一干精甲侍衛押著二人來到殿前,同來的卻還有內閣的五位閣老,並當朝太子殿下。沈青薔一看這陣勢,心中已知不好對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個陷阱,也只有義無反顧跳下去,希圖死地求生了。
太監宮女們在太極宮外殿中垂上一道紗帳,將沈青薔障蔽在後,以下各敘座位,請太子及諸位閣老落座。
而那兩個道士,則倒剪雙臂,縛於背後,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塊,兀自呵呵作聲。
「……皇后娘娘果然遠矚高瞻、天福庇佑,只說捉拿,便果然拿到了,」當先說話地人,自然是董天啟。似乎滿口誠摯,可聽在沈青薔耳中,卻無異於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擺著是在說,此乃青薔自己設計謀劃地大戲,才會如此之巧吧。
沈青薔審時度勢,臉色一寒,斷然反擊「太子殿下繆讚了,本宮斷乎沒有這樣地能耐。本宮是女流,無知淺陋,只猜想會不會是蒼天不忍目睹這謀逆背倫的慘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謀逆」二字還可理解為妖道惑主弒君;可這「背倫」,卻明白無誤指向了太子。
可從董天啟那張如玉地臉上卻看不出半點不愉,依然笑盈盈的,似乎他根本就沒有聽懂一般。
沈青薔懷中那顆心,更向下沉了些;難道他真的已經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不成?
內閣首輔李惕冷哼一聲,開口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說什麼。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我們也好去朝見陛下,稟明原委。」
董天啟立時便附和道「李大人所言極是。來人,替兩位道長鬆了綁縛,請娘娘問話。」
沈青薔忽然道「慢著!」董天啟眼中精光猛地一現,卻又收斂,笑了「母后。又有何事?」
沈青薔道「殿下,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測之輩,有戮害萬歲的嫌疑,萬萬不可輕忽。依本宮之見,當分開提審。」
李閣老立時道「皇后娘娘,老臣明白您地意思,此事您實在不必顧慮。在座諸君,都是國之棟樑,何況更有英明天縱的太子殿下居中主持。還怕斷不分明?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沈青薔道「本宮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地,只不過事關重大,不可輕慢。依本宮之見。諸位大人應當首先共審一人,將另一人鎖拿在偏殿內。待審訊完畢後再將二人置換。這樣一來。絕無串供可能。他們兩個若想編出什麼謊話,斷然會露出馬腳的。」
沈青薔說完。李閣老下首坐著地次輔陸煥立時響應道「娘娘高明,下官歎服!」
董天啟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不見,但沈青薔這一番話實在說得條理明晰,他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可是董天啟畢竟是董天啟,多少次生死關節闖過來,論及反應敏捷,並不惶多讓。只片刻便道「母后所言極是,這樣吧,穆大人,你先將姓邵的道士押解一旁。」
一直侍立在側的侍衛穆謙連忙答應。卻聽太子殿下又道「此時干係重大,你可記得,萬萬不要給爾等串供的機會。」
穆謙躬身答應「微臣遵命。」言畢附下身去,將地上跪著地邵天師扯起,便向外走——卻在轉身之際,趁人不備,在邵天師腰上暗擊一拳。
邵天師吃痛,張口欲喊,穆謙已趁機替他除去口中塞著的布塊——
這一幕兔起鶻落,猝不及防;又距眾人較遠,幾位內閣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薔心中自然明白穆謙乃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時時刻刻需提防他暗中搗鬼,目光便一直戒備地落在此人身上——可她畢竟人在紗帳之後,眼前一片雲山霧罩,難以瞧得真
董天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當即起身,衝向哀叫不止的邵天師,口中喝道「你這妖道,竟敢胡言亂語!」
邵天師其實並未說話,但太子這樣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了。
這樣的局面雖與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卻也已然明瞭,便按照早已計議好的辦法,對著沈青薔所坐之紗屏,戟指罵道「妖孽!你本是無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罰嗎?」——
沈青薔心中「咯登」一聲,整個人如墜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啟,你果然用上了這一招……
場面登時亂作一團,早有人趁機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的布塊,那道士連忙添油加醋道
「太子殿下,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騙了!她本非人類,而是陰魂厲鬼。我等師兄弟洞悉她地詭計,她便先下手為強,害了陛下,栽贓在我們身上!」——
此言一出,四座轟然。
紗帳之內的玲瓏,立在沈青薔身後,啞聲道「主子,這……」
沈青薔一擺手,止住她的話,輕聲道「沒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記,切記!」帳外,那兩個道士早已背熟地一番炎炎話語,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
「——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為何陛下的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妖孽,你本已死了,卻又在桂樹下顯身,這是為何?」
「——妖孽,你真地姓沈?萬歲是如何叫你地,你敢告訴諸位大人麼?」
「——妖孽,你還不服法認罪?」
……若我承認自己是鬼,便是弒君;若我承認自己是人,便是欺君……
……我一直都在擔驚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的事情被戳穿,卻沒有想到,到頭來,「弄假成真」……你竟要靠這個理由,讓我死於自己之手?
……董天啟……你贏了……你夠聰明,抓住了我最大地弱點……我已不是沈青薔,卻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不見容於過去以及現在……所以你贏了……
那兩個道士的罵聲漸漸停歇,滿殿漸漸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濃得簡直令人窒息的沉默——
終於,董天啟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問道
「母后……兒臣斗膽,敢問母后父皇發病那日,您……是否……侍寢於太極宮?既然您是陰氣凝結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損龍體、玷污御榻?」
微風吹來,將錦幔紗帳吹得微微顫動,沈青薔端坐於內,彷彿木雕泥塑。
董天啟死死地攥著拳頭,眼中忽然漾出一層水霧,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是」,還是「否」?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層輕紗,牙齒咬地咯咯作響。只覺有一雙大手不住碾著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來。
「……沈皇后!」他大聲道,聲音平順響亮,連自己都不由詫異。
「……皇上發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與其行了……人倫之事?致使陛下陰氣侵體,以至於昏迷不醒?」
……早有人手捧木匣,雙膝跪地,朗聲道「啟稟殿下,彤史在此。」
沈青薔終於開口,聲音冷冽,有如冰霜
「不必查了,那一夜……是我侍寢……什麼都不必說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頭,便拿去好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夠了,我累了,一句話都不願再說……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沒有賜死的諭旨,恕我不會再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