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網友上傳章節 修改版 卷四[75]花焚
    半個時辰之後,玲瓏親自引著蘭香,步入了兩儀宮鳳棲殿。此時,後宮妃嬪們本來都應該齊集在太極宮的新年大宴上交杯換盞才是,沈青薔卻推說勞累,不願出席;靖裕帝便遣人過來探望過一次,卻也不勉強——因此新任皇后的娘娘依然還在兩儀宮中,已卸了妝,將要睡下了。

    「娘娘,沈昭媛遣了蘭香過來了……」玲瓏說道。

    沈青薔一笑,轉頭吩咐玲瓏安排座處,剛要招呼蘭香莫要多禮,卻是一驚,愕然道「……你的臉?」

    蘭香的半邊臉頰烏青一片,高高腫起,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盈盈笑著,急急回稟「二小姐,我家小姐說要把這個給您……」——

    說著,遞上那象牙箱蓋。

    玲瓏早伸手接過,奉與沈青薔,青薔翻來覆去察看了良久,卻全然莫名其妙。這蓋子是用兩塊象牙拼成的,接縫的地方包著金鈿片,雕工雖雅麗細緻,但上頭刻著的不過是些再普通不過的山水圖樣罷了,全無異狀。

    青薔問「沈……姐姐有讓你另外帶話給我麼?」

    蘭香也是一臉茫然,不住搖頭。

    沈青薔「哦」了一聲,手掌摩挲著蓋子上的雕刻,埋首沉吟。

    忽然,她腦中精光一閃,便想起前些時日在太極宮《鷹狩圖》前,看到的那番情景。當機立斷,自頭上取下一根金簪,插進那兩塊象牙拼接的縫隙之中。金子的質地是極軟的,只撬了兩下。簪柄便歪了;青薔正束手無策,忽見玲瓏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小巧精緻地匕首來,雙手捧在她面前。

    宮女身懷兵刃。那是萬死之罪,何況玲瓏總在御前伺候。更該千刀萬剮了。沈青薔立時便變了臉色,卻也來不及理論,伸手抽刀出鞘,將薄薄的霜刃插入接縫之中——手上微一用力,上頭鑲著的金鈿紛紛脫散。箱蓋已生生分作兩半,一張疊好地薄紙從中間滑落了下來。

    蘭香喜不自勝,不顧自己身子不便,早彎下腰去將那張紙拾起,遞予沈青薔。

    青薔接過來,輕輕打開……然後便愣住了——

    紙上分明是兩個不知是血、還是硃砂寫就的大字「不恕」!

    沈青薔地書雖讀的不少,但論及一筆書法,便斷斷不如真正下過數年苦功的沈紫薇了。這兩個鮮紅的字端的是銀鉤鐵劃、飛揚跋扈,簡直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蘭香卻不識書。數數統共是兩個字,心中猛地一驚,再也顧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扯住沈青薔地袖子,連聲問道「二小姐。可是救命二字?可是小姐她有危險麼?」

    青薔急忙好言安慰。只說不是,你莫擔心……卻也實在躊躇。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向蘭香解釋才好-難不成告訴她實話?告訴她沈紫薇費了這樣一番苦心派她送信來,只不過是想對自己說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不成?

    不恕……不恕……這「不恕」二字,究竟是……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怎麼好像……好像是……好像是……——

    便在此時,鳳棲殿外喧囂之聲猛起,本在廊下隨侍的太監已上氣不接下氣跑了進來,面無人色,口中斷斷續續道「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錦……錦粹宮走水了!」

    沈青薔帶著玲瓏和蘭香趕到的時候,天空的一角已經變作了詭異的赤色,彷彿有大片鮮紅的血四下飛濺——彷彿著火的,並不僅僅是人間帝王的宮闕,甚至連那九霄雲外的瓊樓玉宇,也已被這劇烈地火焰狠狠吞噬掉一般.,電腦站更新最快.天空之下,錦粹宮流珠殿熊熊燃了起來斗拱間貼就的金箔在高溫下熔化,滲入枯焦的樑柱地縫隙,又隨著那些百年古樹的屍體轟然坍塌,揚起無數灰黑地餘燼——那些灰燼襯著血色地底子,宛如一群群妖異的蝶,隨著烈烈北風,直升向濃密地火紅的雲層中去了。

    「……小姐!小姐還在裡面!」蘭香如瘋了一般,便要向火場中撲過去。玲瓏連忙將她攔腰抱住,死拉硬拽向外扯。一回頭卻見沈青薔竟不停步,反迎著四下飛竄的火星徑直向前,忙喊道「娘娘,萬萬不可涉險!」——

    彷彿要證明她的話似的,不遠處,火場之中,突然有什麼巨大而沉重的東西轟然坍塌,呼嘯的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捲過來,前面幾個站的近些的救火太監,立時身陷火海,空氣裡瀰漫著一聲聲淒厲慘叫……

    青薔、玲瓏,以及哀哭的蘭香盡皆愣住,熾焰翻飛,烤得她們臉上一層焦脆,喉管中又乾又疼。青薔連忙向後急退,卻見蘭香還在躊躇,緊咬銀牙,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吼道「姐姐留下你的命,是叫你去送死的麼?」

    蘭香本又急又怕,早已神志昏亂,被她一吼,倒略鎮靜了些;渾身不住哆嗦,雙唇翕動,說不出半句話來——卻終於點了點頭,一瘸一拐向後退去。

    恰在此時,從火場裡奔出了幾個人來,各個滿面塵灰,有的衣角上還帶著火苗,一邊跑一邊埋頭扑打。面目自然不可卒辨,但從服色上推斷,似乎都是些低品階的太監。

    眾人都還未及反應,蘭香卻已衝了過去,口中大喊「小姐呢?我們小姐……不、不,昭媛娘娘呢?」

    這幾個太監死裡逃生,要不然呆愣愣恍若無聞,要不然便稀里糊塗連答話都不會了;好容易隊伍末尾,一個身量最矮的小太監認出了蘭香,卻反而啞著嗓子嘶聲問她

    「啊,蘭姑姑!萬幸,您出來了!那、那……昭媛娘娘呢?」

    蘭香愕然。一行人又退了數十步。眼見安全了,沈青薔便開口問道「你是流珠殿伺候的吧?沈昭媛呢?」

    那小太監卻沒有認出青薔,只見面前這人一身便裝。無釵無釧,瞧不出身份。一時倒呆了。

    玲瓏見此情景,忙在一旁催促道「皇后娘娘問你話呢,沈昭媛現在人在何處?」

    那小太監愣了半晌,忽然「啊」的一聲,便要跪倒。青薔心中焦急。早擺手叫他起來,不住追問「不用拜,昭媛娘娘究竟怎麼樣了?」

    誰知那小太監猛然搖頭,卻答「奴才實在不知啊!奴才是在外殿伺候的,並不管裡面地事……」

    蘭香這會兒也已回過了神,湊上前來,聽他依然只顧推卸,一問三不知,早氣得渾不知該當如何是好。哭罵道「你們就不會去找找主子麼?就只顧……就只顧自己逃命了?」

    那小太監本也是死裡逃生、驚魂未定的,聽她埋怨自己,肚子裡登時冒出一大通委屈來。「哇」的一聲竟哭了,邊哭邊搶白道「今夜是新年。哪個公公不要偷懶到外頭去走動走動地——就連姑姑您也私下跑出來了不是?竟只怪我?殿裡留著的也就是我這樣地小孩子了。還有兩三個極老的,能頂什麼用處?再說……再說了。那火莫名其妙就從內堂裡著了起來,等大家發覺,連塊金子都能燒化了……還怎麼去找一個大活人啊?」

    沈青薔一直怔怔聽著,直到他說完,這才緩緩問道「你是說……你是說昭媛娘娘她……她……」

    那小太監拚命地抹著淚,嗚咽著「奴才年紀雖小,可遇到了這樣的事兒,也早就明白必死無疑了,難道還有心編排個段子哄人不成?」——

    蘭香一聽這話,再也不住,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上。直燒到靖裕十八年正月初二的下午,才告全部熄滅。一片斷瓦殘垣上,橫七豎八倒著無數焦黑的木石,巨大地煙柱騰空而起,經久不息——除了數間偏僻後殿,幾乎整個繁麗壯觀的錦粹宮都已化為烏有。

    比起這場浩劫的聲勢來說,消失在浩劫之中的人倒也並不算多不過是幾個救火的僕從、兩名職宿的太監、一個貪睡的小宮女、流珠殿總管嬤嬤黃氏……以及昭媛娘娘沈紫薇。

    後宮的妃嬪們終於「寬恕」了這位曾經獨佔陛下寵愛長達數年之久的驕縱女子——誰會記恨一個死人呢?她永遠也無法威脅到她們地地位和利益了,所以死人是無罪的。

    「……姐姐們,我可聽說,火剛燒起來的時候,外頭地人還聽見裡面有琴聲呢!她竟然在……竟然在火場裡……果然是個瘋子啊!」

    「……真的嗎……倒也真是可憐見地,一個瘋子,知道什麼?又哪裡跑得出來呢?」

    「……死到臨頭猶不自知,那也算是她地運氣了……總之,唉……」

    她們長久的竊竊私語,臆想著單以美貌而論當屬後宮第一地沈昭媛,在死亡到來之前黑色的惶恐與恬靜;甚至臆想著火焰是如何舔食她的身體,如何將那絕美的皮囊化作醜陋不堪的枯骨……最後連枯骨都不曾留下,只有飛散的無跡可循的塵埃……——

    她們真的不再恨她了,人人臉上帶著或真或假的、惋惜和哀傷的神情。

    沈紫薇,終於在這個如她一般華麗,也如她一般寂寞的深宮之中,徹底銷聲匿跡。奴婢不知道啊!黃嬤嬤吩咐我們遠遠走開,不准到內殿去的……」

    「……啟稟皇后娘娘……火燒起來的時候,奴才……奴才是在外間的,因為黃嬤嬤說昭媛娘娘要安歇了……」

    「……娘娘,奴才冤枉!是黃嬤嬤叫奴才離遠些的,奴才不得不聽啊……」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不得不面對留下的一切,然後背負著這一切,繼續向前走。正月初二整整一個白天,沈青薔都僵直地端坐在兩儀宮鳳臨殿上,一個一個審問數十名狼狽不堪甚至言語錯亂的太監宮女們,直到頭暈目眩。

    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話語裡漸漸拼湊出了這樣一個結果那一日下午,流珠殿總管黃嬤嬤吩咐了所有的奴才們遠遠避開,說是昭媛娘娘要休息,只她伺候就好。人人自然巴不得偷懶,好過個舒坦年——可誰知道,後來,那火便詭異莫名地燒了起來……也許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也許……這不過是數十名奴才們為了逃脫罪責,而集體編造的一個彌天大謊……誰知道呢?

    「……好了,本宮明白了。黃氏雖是罪魁,但她已死,也算罪有應得。流珠殿餘下諸人,俱有責任,各杖責三十,罰俸一年,分入各宮各殿伺候……便如此吧。」

    青薔輕聲吩咐,下面跪著的黑壓壓一群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片刻之間寂靜若死。猛地,歡欣喜悅爆炸開來,人人額首相慶、淚流滿面——無論如何,遇到這樣的事情,卻還能撿回一條命,實在不得不說是上天保佑了。這樣處置,可太極宮那邊……」玲瓏冷眼望著滿室喜不自勝的人群,俯就身子,輕聲道。

    沈青薔搖了搖頭「不妨事,方才有口諭過來,陛下說隨意就是……」

    玲瓏沉默,似在凝神思索;青薔卻打斷了她,苦笑一聲,問道「蘭香呢?她還是那個樣子嗎?」

    玲瓏微微咬著唇,點了點頭。

    ……蘭香已整整哭了一個晝夜,哭到最後,連眼淚都流盡了;可是那沒有淚的「哭泣」只有更加慘烈,臉上的筋肉不住顫動,見者無不惻然。

    「……小姐她……早就知道了,」蘭香不斷重複著,「她早就知道要著火,而我……我是個廢人,跑不掉的……所以,所以……小姐才……小姐才……」

    她反反覆覆反反覆覆這樣說著,簡直令沈青薔不寒而慄起來——難道說……難道說這不過是場最華麗的葬禮?以這皇宮中最精緻美麗的宮殿為柩,以若干有罪的無罪的人為殉……沈紫薇,你究竟在想什麼?我不明白,永遠都無法明白——就像你……就像你從來也未曾明白過我一樣……是嗎?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原因,沈紫薇死了;沈紫薇已隨著那直燒上天空去的輝煌之焰逃離了這個宮廷……地上是枷鎖的世界,而天空卻沒有界限——沒有阻隔,沒有拘礙,沒有不滿以及痛苦……所以……無所謂……——

    她已離去,永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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