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二人正說話,忽聽得外殿一陣騷動,一個粗豪的聲音隔了數層門扉傳進來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殿內的青薔與玲瓏都是一驚,兩人默默對視一眼,玲瓏連忙將手中斷梳放回桌上,便要取髮飾妝點,卻被青薔揮手制止。沈青薔站起身來,將袍袖一振,高昂著頭,大步向外走。
玲瓏連忙跟在身後,耳中已聽到從外廂傳來的靖裕帝冷笑的聲音,依稀是在喝問「吳良佐,你不覺得朕的事情,你實在管得太多了麼?」
沈青薔快步轉過一進碧玉屏風,還未出內殿,便已見靖裕帝身著五爪團龍朝服立在門外,怒氣勃發;腳邊則跪著侍衛總管吳良佐,正不住地以首頓地。
「萬歲,您回來了……」青薔面帶淺笑,出聲招呼。
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聞青薔的聲音,臉色忽然霽和下來,他轉過頭,帶著笑問道「翩翩,你怎麼出來……」——
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青薔所綰之「倭墮髻」上,那後半句話登時便說不下去。沈青薔見他眼中似有淚光,神情溫柔似水,只癡癡地望著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慶幸果然又賭對一次。卻也忽然覺得這個素來冷血無情的帝王,實在也有一二可堪憐處。
沈青薔向靖裕帝一笑,說道「吳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來一見,才不枉昔日的舊交之情……陛下,您說呢?」
吳良佐與靖裕帝相識極早,這些緣故沈青薔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心中不忿吳良佐素來針對自己。今日這番話便是明明白白的下馬威——至少能出出自己懷中那口壓抑已久的惡氣;自然,藉著靖裕帝的威勢,暗暗給他個釘子吃。更是再好不過……只希望這吳大鬍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裡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說實話,如今地沈青薔,一個朝夕相處的皇帝陛下已經疲於應付,實在不願再惹出任何麻煩來。
誰料,吳良佐聽了這話面色大變倒沒什麼。竟連靖裕帝的眼中,都轉出一道飽含深深疑問地目光來。沈青薔多少風雨過來,敏銳之處早已超乎常人,立時便已警覺,暗道「不好」!難道此事還有什麼隱情不成?難道自己的這句話,說壞了麼?
萬幸,無論是吳良佐臉上地神情還是靖裕帝眼中的狐疑,都只有轉瞬之間。皇上已再次換就那幅溫情脈脈的面孔,不無寵溺地笑道「翩翩。你還是這麼古靈精怪的。」
沈青薔此時已在不住後悔方才出言孟浪,便不敢答話,生怕多說多錯。只報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邊。
靖裕帝也不避人。竟當著吳良佐的面。便持了她地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幾乎忘了,可還有件禮物要送你呢——翩翩,你猜猜是什麼?」
青薔依然只是笑,搖了搖頭。
吳良佐幾次想要開口,終於盡力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首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絕,那微臣便告退了。」
靖裕帝的眼中卻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幾乎想要將吳統領釘在地上似的,口中緩緩道「吳大人,急什麼?正如貴妃娘娘所說,今日並無君臣,咱們都是知交故舊……」
沈青薔只覺懷中那顆心猛然一跳,連忙望向吳良佐,卻見他巋然不動,面不改色,只是不斷口稱「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靖裕帝從鼻內冷哼一聲,說道「敢不敢還不是由你說的?既如此,便去吧.更新最快.」
吳良佐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從頭至尾,都沒敢抬頭向沈青薔看一眼。
沈青薔心中隱有所悟,忽然墊起腳,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錯了,你可莫要再生氣了……」
靖裕帝冰凍的目光稍稍和緩,反問道「……我有什麼氣好生?」
沈青薔聽見那個「我」字出了口,心登時落下了一半,愈加笑得開心暢快,竟斗膽答道「你為什麼生那無名氣,你心裡自然明白的——我可怎麼知道?你竟來問我?真是豈有此理了……」
聽她竟胡攪蠻纏起來,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愛憐似歎息,輕聲道「翩翩,你啊……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
……沈青薔暗地裡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補上了方纔的漏洞。靖裕帝城府既深,疑心又重,不過才半柱香的工夫,青薔背脊上已滿是汗水——裝成一個鬼、還是一個她從沒有見過的鬼,委實是太過困難了一點——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即使再難,也必須堅持下去,自己從來都沒有退路。她勉力鎮定心神,連忙轉移話題,問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麼?我可猜不出。」
靖裕帝笑道「枉你聰明,原來也有猜不出地時候啊?」
青薔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無話可說的時候,也許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
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撫掌大笑,說道「算了,算了,還是告訴你吧。反正他們待會便送來了——先告訴你,叫你高興一下,也好。」
沈青薔刻意眨了眨眼,問道「什麼?」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攬著她地纖腰,湊在她耳邊說了兩個字
「兒子。」
這「禮物」可著實是個「驚喜」,沈青薔腦中頓時「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住。卻也不得不強作歡顏,說道「陛下,悟兒他……」
靖裕帝又是一聲笑。伸出手指輕輕按在沈青薔地朱唇上,故作神秘道「噓……我知道你掛念悟兒,可他數日前便已去京畿北軍替朕秋巡了。可還未歸來呢——朕已派人傳了密令給他,叫他盡快回轉。也就這幾日了……此時朕這個禮物,可不是悟兒呢……」
沈青薔聽得靖裕帝言中之意,似乎尚不知道自己與天悟之事,原來又只是虛驚一場;心神略定,便索性聽他娓娓道來。自己但笑不語——靖裕帝還未開口,已有人替他回答了,殿外分明傳來王善善地聲音
「萬歲,奴婢將五殿下請來了……」
靖裕帝在殿內高聲道「快叫順兒進來!」
便只見王善善躬身扶著一個小小孩童,從外面入得殿來。那孩子只三、四歲年紀,生得一雙大大的鳳眼,面目委實清秀好看,青薔一眼望過去,但見五官輪廓。無不眼熟。那孩子還未走到近前,已笑著張開雙臂,向靖裕帝跑過來。口中猶自奶聲奶氣叫著「父皇抱抱!父皇抱順兒!」
沈青薔不可置信地望著靖裕帝,皇上向她一笑。蹲下身去。展開雙臂,對那孩子說道「順兒。過來,父皇抱你。」
沈青薔見那小小地身子傾力投入靖裕帝懷中,咯咯笑著,心中忽然慨歎萬千是了,原來這便是紫薇的兒子,是她和天悟的兒子——靖裕帝名義上地第五皇子董天順。
靖裕帝吃力地抱起天順,勉強直起腰來,額上卻已立時見了汗;王善善連忙奔上前,口中道「陛下,還是老奴來抱吧!」
靖裕帝怒瞪他,喝道「滾開!朕連個小孩子都抱不動了麼?」王善善訕訕地退到一旁,眼睛卻直鉤鉤盯在沈青薔的臉上。
青薔實在被他看得無奈,只得向前一步,輕聲道「陛下,讓我也抱一抱吧。」
靖裕帝笑了,滿面喜色,將懷中地孩子交給青薔。五殿下認生,小小的胳膊緊緊勾著父皇的脖頸,就是不肯放手,撅著嘴,竟似要哭了。靖裕帝不住哄他道順兒,聽話,去叫你母妃抱你。」
誰料,那小鬼頭卻一轉頭,不看青薔,口中大聲說道「她才不是母妃,天順的母妃是胡昭儀。」
靖裕帝臉色一沉,冷冷道「你說什麼?」
小孩子雖還不懂事,卻也似感悟到了父皇在生氣,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聲,隨手將董天順交在王善善懷裡,看著他淚流滿面地小臉,緩緩道「順兒,聽父皇的話,從今日起,你的母妃便是白……便是沈貴妃。在這宮掖之中,你便是她的兒子,只有她才是你的母親,可不要忘記了……」
沈青薔忍不住插口道「陛下,此事還要從長計議為是……」
靖裕帝不理不睬,繼續對那小孩子說道「……順父皇這是為了你好,只要認了沈貴妃作母親,很快你就會是皇后的兒子,是朕的嫡子,將來要繼承朕的皇位,沒有人可以相比——懂麼?」
才三四歲的小小孩童哪裡知道這個?只是哇哇哭得更厲害了。
靖裕帝地眼中驟然染上一層厲色,雙眉緊蹙,喝道「抱殿下出去!」嚇得王善善立時遵命,三步並作兩步便向外趕。靖裕帝望著他的背影,忽覺淒涼,身子倒退兩步,跌坐在軟椅中,以袖覆面,兩肩微微顫抖。
沈青薔權衡再三,還是走了過去,將自己的手覆在靖裕帝手上,輕聲喚他「三郎……」
靖裕帝反手捉住她地柔荑,在袖底發出一聲唏噓。
「悟兒他……始終是我們的兒子……」青薔揣摩著靖裕帝地心思,試探道——自然,口中雖如此說,心裡卻只覺得彆扭之極。
靖裕帝再嗟歎一聲,說道「唉……是朕叫他小小年紀便沒了娘地,他要恨朕,故意惹怒朕……這也是朕的報應……朕其實……其實從沒有怪過他地……」
青薔默默聽著,心中不禁又是一陣惻然。
「你……也都知道了吧?」靖裕帝問。青薔估摸著此時情景,索性大著膽子更進一步,答道「沈青薔便是白翩翩。白翩翩也就是沈青薔……她知道什麼,我就知道什麼……」
她這話故意說得極含混,既然裝一個從未見過的死人是必定難以長久的。那麼,總須一步步將本來地自己和這個死去的形象融合在一起才是。反正是「仙靈附體」。究竟有什麼「規則」,誰也講不清。只要靖裕帝相信,那麼無論怎麼匪夷所思荒誕不經,都不是什麼問題。
至於陛下會據此說什麼、問什麼,沈青薔自然一一準備好了回答。那些答案早已在她的心裡反覆掂量了千萬次。遣詞用字全都極盡模糊,似是而非——也只有這樣答,靖裕帝才能用自己希望地方式去理解,換而言之,沈青薔在想盡辦法做好一個「鏡子」的職責,讓靖裕帝自己回答自己——
誰知,聽了這話,靖裕帝卻只是苦笑一聲,點了點頭。卻沉默了下來。那些準備好地對答,倒是用不上了。
靖裕帝握著沈青薔的手,握得很緊。許久,才緩緩放鬆。他的臉上早已恢復了平日神色。笑著。問青薔道「翩翩,你喜歡順兒吧?」
沈青薔只有點頭。
靖裕帝道「好。那你便認了他吧……膝下有子,那些煩死人的言官們,總也能少囉嗦幾句話。」
沈青薔躊躇道「陛下,此事……還是……」
靖裕帝猛然直起身來,問「還是什麼?你已等了這麼多年,朕也等了這麼多年,不是麼?」沈青薔心中不住叫苦,一個「貴妃」已叫她夠受了,若真成了皇后……天知道還會多麼「熱鬧」呢!何況,若真成了皇后,那「她的兒子」五殿下董天順便一躍成為了可以繼承皇統地「嫡子」,皇上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可果真這樣的話,太子殿下呢?那孩子對皇位的執著,她難道還不清楚麼?這樣一來,豈不是將自己生生逼到了陣前,非要決一個你死我活,鬧一個玉石俱焚不成?可是……若不答應,這推辭的理由,又委實是不好想的。
沉吟良久,青薔只有繼續含糊其辭,低聲道「三郎,其實我……並不想做什麼皇后的……」
靖裕帝終於笑了,望向沈青薔的目光竟然宛若慈父「翩翩,你還是一樣,十四年前說的那些傻話,今日又講給朕聽了……這有什麼?如今不比當年,朕不必看任何人地臉色行事,朕要你做朕的皇后,你便是皇后,便是這天下最尊貴、最榮耀、舉世無雙的女人,你在擔心什麼?你難道還不高興麼?」
青薔實在無法回答,惟有苦笑著搖頭而已。
靖裕帝持著她地手,緩緩說道「翩翩,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你還在猶豫什麼?你……你這身體本來地主人,好歹也算是出身在仕宦豪族,又是恩封地外戚,她家的女兒做了皇后,群臣不會有太多話說,青史上對朕也不會加諸一字苛評——又何況,沈昭媛地人是瘋瘋癲癲的,這一點眾人皆知,你便擔上姐妹二字,順理成章做了順兒的養母,一切水到渠成……朕無論怎樣想,都覺得如今這個局面,千巧萬巧,簡直彷彿連上天都在極力促成一般。」
耳中聽著靖裕帝說什麼「千巧萬巧」,沈青薔更是無言以對。再說下去,恐怕會「巧」到連靖裕帝自己都要懷疑了。她心中實在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可哪裡又能由得了她?
靖裕帝見她不再反駁,彷彿默許,簡直喜上眉梢,一把攬住青薔,口中道「翩翩,這麼多年了,朕的心願,終於要成真了——除了苦笑,沈青薔還能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