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七年七月末,自從御前侍衛統領吳良佐離奇身死,臨陽王神秘失蹤之後,沒有幾天,內廷便忽然傳來消息,說靖裕帝已病倒了。病逝似乎頗為沉重,太極宮內日夜都有御醫供奉往來不息。護衛禁宮的「御衛」以及維持京畿的「詔衛」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朝堂上的則是另一番景象。以內閣次輔陸炳為首的一干贊成「廢儲改立」的臣子們本來聲勢頗為雄壯,一夜之間忽然銷聲匿跡。相對的,本因廢立之事被逼到了懸崖邊上的內閣首輔李大人,卻彷彿突然年輕了二十歲,老當益壯起來。
「……本來麼,自古廢長立幼、廢嫡立庶、廢賢立愛,均是亡國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閣老」,御賜的金拐在地上一杵,侃侃而談。李閣老正意氣風發,兩班群臣中,不知是誰,忽然不冷不熱說道「大人,您的意思難道是……陛下做出了廢長立幼、廢嫡立庶、廢賢立愛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譴麼?」
那「天譴」二字,說得又低、又含糊,可滿朝文武,哪個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不會猜不到的。李閣老心中一驚,頓時便把口中的話嚥了下去。畢竟,皇上還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聽聞自己口口聲聲出言「詛咒」,豈不壞了大事?
朝堂上立時便是一片肅然。人人四顧,卻統統緘口不言——
若皇上好了,活過來,自然一切安穩;可若他熬不過這一劫,若是真的是什麼「天譴」。那這天下,又將是怎樣的一番局面呢?——以這煌煌宮苑為棋盤,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貴榮華為棋子。拆長扳斷,下一場好局吧!法了,是不是?」在這宮中,膽敢直呼御前總管大人名諱的人,屈指可數;可老太監張淮卻無疑是其中之一。憑著他地年紀,憑著他在這宮內六十年的歲月。給他老人家指著鼻子罵,王總管卻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善善只有賠上一副笑臉,道「張公公,您說這話,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麼?」
張公公「哼」了一聲,說道「太子殿下駕臨,你卻推三阻四,你還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臉立時便苦了下去,口中道「張公公.,電腦站更新最快.我哪裡敢啊……是皇上親口吩咐,他御體違和,此時二龍相見。頗有沖犯之厄啊!」
「……這真是父皇親口吩咐地?」立於一旁,面容沉靜的太子董天啟。忽然開
王善善一縮脖子。輕聲答道「自然地,奴才怎敢假傳御旨?」
董天啟不言不語。負手在後,遙望數丈遠外,太極宮的第一重殿門,冷笑道「孤……怎麼聽到了一個消息,卻說……卻說父皇其實業已殯天,你們密不發喪,乃是別有所圖,意有不軌……」
他的話還沒說完,王善善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緊緊扯著董天啟明黃袞袍的衣擺,哭嚎道「殿下啊!您千萬不敢聽信小人之言哪!此種赤口白牙的詛咒,真真該天打雷劈地!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有小疾而已,您這樣……這樣……實在是……」
董天啟又是一聲冷笑,雙手拽住一擺,用力一奪,王善善差點摔了一個踉蹌。口中卻道「小疾?若是小疾?太醫院的十二位供奉進了太極宮,怎麼到了此時此刻,還不見一個人出來?」
王善善一呆,登時語塞。
董天啟再不理他,逕直向殿門而去。王總管自塵土中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口中喊著「殿下,不可莽撞!」
卻冷不防一旁的張公公打橫裡伸出一枴杖來,又將他絆倒在地——
董天啟大步流星,向前而去;王公公跌坐在,不住叫嚷,呼天搶地,可又有什麼用?
一重殿門前守衛的是吳良佐死後,暫代了御前侍衛統領一職的齊黑子,他連忙趕過來攔在太子殿下身前。可還未及開口,董天啟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齊黑子畢竟不是吳良佐,雖一樣忠心赤膽,可被這年紀輕輕卻目光如電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縮了一下。
董天啟不待他反應過來,手一揮,已隔開他伸出的手臂。齊黑子還待想說什麼,卻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腳而已。「子要見父,臣要面君,你們這些做奴才的,有什麼資格阻攔?」
沒有人能夠回答——
終於,又踏入一層殿門,正看見從屏風後面,盈盈轉出個人來,形容頗美,卻滿面憔悴。立在那裡,幽幽望著他,輕聲道
「……他們是攔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啟只覺得胸口一緊,有什麼東西火辣辣的燒在那裡。是她,是她……終於逼你出來了,沈青薔。
「……母妃,」董天啟笑了,一笑、露出兩排雪白地牙齒,「原來是您,兒臣有禮。」
說是「有禮」,卻身形不動,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來得正好,本宮還想請問,碧玄宮裡的那兩個妖道,此時身在何處?」
董天啟的一雙眼微微瞇起,笑道「白妃娘娘,您說誰是妖道?這話實在有趣得緊——兒臣卻聽不明白了。」
沈青薔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又道「如果……孤……沒有記錯地話,娘娘您才是從什麼幽暗不可見人的所在,到這裡來地吧?妖道?呵呵……」
沈青薔目光如電,卻依然輕言輕語,歎道「……原來如此。」
董天啟恨恨瞪著她,那樣小巧地手,那樣纖纖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樣冷地表情……她不認他,無論他怎樣求懇,都不願施捨半刻溫暖的眼光。她說沈青薔已經死了……死了?難道一個「死」字,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請您讓開吧。兒臣要入內給父皇問安了。」沈青薔微微垂下眼簾,說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見您,請您回去吧……還有,請殿下替本宮傳下令去,碧玄宮的邵、崔二位妖道,進獻紅丸,致使陛下染恙,實在罪無可恕,當速速捉拿才是。」
董天啟此時已是恨極,她怎麼可以那樣的輕描淡寫?那樣的鎮定自若?
只聽沈青薔頓了頓,再次重複道「……太子殿下,您請回吧。」
董天啟乾笑兩聲,卻向前踏出了一步,斬釘截鐵道「母妃,父皇已經死了,是不是?」
沈青薔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請勿妄語,還望謹慎為要。」
董天啟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語了,那又怎樣?我還想問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閉鎖太極宮,究竟該當何罪?」沈青薔忽然歎息一聲,一直隱於袖內的素手微翻,光芒立現——她的手裡,赫然握著一柄出鞘的短劍。以那短劍直指喉管,虛點在肌膚上,慢慢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宮所說之言,那也沒什麼,您請進吧。您邁過這道殿門的那一刻,便是本宮血濺五步之時——本宮既有負陛下所囑,自然也忝居人世。」董天啟邁出的步子立時僵住,只聽見滿口的銀牙咬地咯咯作響,冷冷道「你真的以為……真的以為我還在乎你的死活麼?」
沈青薔的聲音也微微有一絲顫抖,忽然拔高了一層「死一個……苟活於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會在乎的……只不過、只不過這逼死母妃之名,留諸青史,不大好聽罷了。」——
董天啟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幾難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拚命壓低了聲音,咬牙道,「沈青薔,你道我真不敢殺你麼?我恨不得……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你的,好看看你的那顆心,到底是不是鐵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