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太極宮,董天悟是輕車熟路。靖裕帝待他,向與別的兒子不同,即使貴為太子殿下,也常常有久候數日不得一見的時候。唯有臨陽王,無論在哪裡,從來暢通無阻。
他一面拾級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後跟著憂心忡忡的王總管。進了一重殿門,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貴妃娘娘……如何?」
王善善頗為猶豫,半晌才答道「王爺,您是想問……真假麼?」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問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臨陽王的臉色,低聲道「王爺,無論如何,萬歲對她是頗看中的……只是……不知道哪裡,老奴總覺得蹊蹺……」
董天悟回頭看他,問「王總管以為……蹊蹺在哪裡?」王善善滿面躊躇,許久方才磕磕絆絆道「老奴也……說不上,可是……可是王爺,這種事情,您就不覺得……不覺得虛妄麼?」
董天悟輕咳一聲,將頭轉了過去,低聲道「假的又能怎樣?真的又會如何?只要父皇高興就好……」
王總管蹙著眉,答「話是這麼說,只是……」
董天悟不再理會他,逕自踱入外殿,在下首的一張椅上坐定,閉目調息。王善善見慣了這個場面,知道不能攪擾,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不忘低聲叮嚀伺候的人小心謹慎些。
更漏滴滴,時辰歷歷。領命去太醫院替王爺傳藥的人都捧著藥回來了,可內書房、昭華宮兩處,卻還是沒有半點消息。王總管口中不住嘟嘟囔囔。直罵這些小崽子們白吃了餉糧——卻也忍不住偷偷想「怎的臨陽王似乎並沒什麼觸動的樣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個小妞兒叫母妃,無論如何也要多少不自在一下吧……」
他地心思殿內的臨陽王自然不會知曉。董天悟微一運氣,便覺懷中如同千針攢刺。幾難自抑。好容易強忍著將咳嗽聲壓下去,嗓子裡忽又翻出一股鹹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憑一股子狠勁兒強自著,手太陰肺經業已大損。這惱人的咳疾,怕是這一生,都無法擺脫了吧……——
不過……還好,她還活著;靠她自己地力量,活得好好的。
人在昏迷之時,便如同身在幽深地水底,能聽見的只有寂靜,能看見的全是黑暗。回憶溫柔地環抱著你,在你的皮膚上咬出黑色的齒印——就像是夢。就像是幻夢與真實之間地界限,忽然消失了。
「……殿下……您這是又何苦呢?……娘娘……我該……怎麼辦?」
在那似夢非夢之間,董天悟依稀聽見了吳良佐的哭聲。這個素來流血不流淚的硬漢。竟然在自己的夢中淚流滿面……他很想睜開眼睛,很想掙扎著清醒過來。問他為什麼要哭?問他……青薔怎麼樣了?她還好麼?
可當回憶黑色的水褪盡。當他真正醒來神智恢復,卻已不知過了多久。而吳良佐滿面傷慟。依然立於榻邊,眼睛裡有隱隱的赤紅的血絲。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麼?」吳良佐又驚又喜,那樣一個粗豪漢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對吳良佐,以及那個在背後點倒自己的齊黑子,董天悟本來是不無怨懟的;可此時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不由感動——董天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母親死去地那個夜晚,他還記得那樣鮮明清楚,天要亮了,是他自外面打開閉鎖的門,把已經哭喊到虛弱無力的自己抱在懷裡,哽咽著說「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後,便由微臣來照顧您……」——
那一天,他也哭了吧?可惜自己已經不再記得.,電腦站更新最快.
董天悟輕輕閉上眼睛,嘴邊漾出一絲微笑「吳叔,」他輕聲說道,「我很好,就是……沒有什麼力氣……咳咳……」
「吳叔」這兩個字一入耳,吳良佐地眼睛忽又紅了,他輕歎一聲,似抱怨更似心疼爺,您怎會傷成這個樣子?」
董天悟費力地抬起手來,撫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麼?左右不過是我的報應罷了……」
吳良佐臉色一寒,沉默下來,忽又厲聲責問「……是那女人做地麼?」
董天悟緩緩搖頭,低聲道「吳叔……我並不知道你在說誰。」
吳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著實為大殿下地執迷不悟而氣惱,忍不住道「殿下,您究竟是中什麼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訴她的吧?她現在稱了心,得了逞,卻反要毒殺您,好滅口不成?」
董天悟卻聽不明白了,什麼「那些事情」?又什麼「毒殺滅口」?他只記得在趕往碧玄宮地路上,傷重氣虛,被齊黑子硬是點了穴道背回來,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昏迷……她呢?她脫險了麼?一想起沈青薔,董天悟忙問「青薔怎麼樣了?」
吳良佐一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眼眥盡裂,從牙縫中吐出一聲冷笑「她?那賤人,此時可正在太極宮的龍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懷中一鬆,一面感覺卸下了千鈞重擔;另一面,卻忽又生出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來。
各中關隘實在是千頭萬緒,又難免牽扯到沈紫薇,甚至……牽扯到天順……一時之間,董天悟倒也不好分辯,只對吳良佐低聲道「吳叔,我中毒的事,並不與青薔相干,你不要又把這筆帳算在她頭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剛才說的……又是怎樣一回事?」
吳良佐慘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分辯了,更不必擔心我吳良佐還能把如今的貴妃娘娘怎麼樣……」
董天悟似沒有聽懂,恍然重複道「……貴妃……娘娘?」
吳統領怒極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在一處,彷彿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鋼牙緊咬,幾乎要把那個名字嚼碎了
「沒錯。沈貴妃也許用不了十天半個月,赫然便會是第二個沈皇后了……殿下。您還不醒悟麼?您知道那賤人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地母親!我瞧著她站在陛下身邊,那滿臉的小人得志,滿臉的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我只恨沒有趁早結果了她,縱虎歸山。到如今終成大患——這樣地賤人,還不該殺麼?您還要為她辯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驚,便已明白了來龍去脈;他輕輕闔上眼簾,微側過頭去,忽然笑了。好,那你告訴我,在桂花樹下死去的那個人——那個皇上一直再等地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將來又會怎樣;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地和必須去做的事——你聽明白了麼。殿下?」鬥不過又怎樣?即使會死在這裡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的。」——
呵。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須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該為你擊玉節讚一聲「好」呢?沈青薔?
忽聽外間喧囂漸起,王善善進得門來,告稟道「王爺,皇上回來了。」
董天悟聞言起身,整肅衣冠,卻聽見王總管頓了頓,輕聲續道「萬歲……似乎心情不愉,還請王爺盡力寬懷為是……」
董天悟一怔,隨即微微頷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氣,躬身引著臨陽王出了殿門,恭迎聖駕。
靖裕帝臉上果然滿是怒色,直到見了自己的長子跪在階前,方才緩和下來。溫言道「快起來吧,悟兒。怎麼,幾日不見,便病了?」
董天悟抬頭一笑,靖裕帝見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無,又是心疼又是遷怒,不由得「哼」了一聲「你身邊伺候的人呢?都死絕了麼?朕真是白養了這些廢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穀,病屬尋常,這也實在沒有什麼,並不怪別人;總之是兒子不謹慎罷了。」
靖裕帝歎一聲「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這樣子,叫你母親見著呢,她該有多傷心
董天悟聽父皇說得懇切,忽然胸中一滯,忙從袖裡掏出錦帕,掩在唇邊,側過頭去,強自壓抑著咳嗽起來。
靖裕帝雙眉緊蹙,望著他,卻不好再說什麼,只有默默搖了搖頭。一旁早有精乖的王總管,趁機道「陛下,將入秋了,外頭風涼,還是先請王爺進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時道「是,朕倒疏忽了。悟兒,快進殿去,叫他們把茶水湯藥都備上,朕聽你咳,可實在揪心。」卻又轉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貴妃娘娘請出來,告訴她,悟兒回來了。」
王善善畢恭畢敬答「遵旨。」繼而小心翼翼回稟,「陛下,貴妃娘娘她……帶著五皇子去了昭華宮,這會兒……可還沒回轉呢……」
董天悟眼見靖裕帝又要發怒,忙道「父皇,倒也無妨。此事兒子還有些許不明,還請父皇先為兒臣分辨分辨。」
靖裕帝猶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總管嚇得一縮脖。他又轉過頭來,對這個兒子報以無比地和顏悅色「悟兒,跟父皇來,父皇講給你聽。」
太極宮內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氳氳,蒸騰其間,盤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時,都感覺清冷異常。彷彿置身於廣寒玉殿。可這一次,他卻恍惚覺得,在那馨氣之間。似有股隱隱的脂粉味道,就連那些滿殿死寂、冷硬、面目猙獰的飛龍雕飾。也忽然生動而溫情起來——而面前地父皇,深邃的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兒,朕知道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玄虛之處,但你娘是真地回來了。回來看我們父子,她不再走了——真地!」靖裕帝一邊說著,一邊兀自笑起來,「朕可真傻,朕一直以為,你娘她定然恨著朕呢……」
董天悟似頗為躊躇,輕聲道「父皇……兒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話,但此事實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沒關係。一會兒你娘回來,你見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她雖然和以前的樣子不大一樣。可那眼神,可那看著朕地目光還是那樣……不會錯的。朕一輩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點頭;忽然躬起身來。又是一陣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聽著董天悟的咳聲漸漸平息。才歎一聲,卻問「悟兒,朕前次對你說的話,你回去想過沒有?」
董天悟道「父皇,兒子依然還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兒子從北地到京城來,斷不是為了這皇位的。一旦……諸事了結,定要交卸肩上地擔子,從此廣大天下,去做個漂泊的閒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兒,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體……眼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這幾天,總算你母親回來了,朕在夜裡還能有場好睡——可是,畢竟歲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一向篤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卻自己開了口,連董天悟都是一陣心驚,忙道「父皇正當韶華盛歲,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華?朕的狀況自己心裡明白,多少年了,連鏡中倒影都不敢自顧——還說什麼韶華?不過,好在一心求禱,總算是天可憐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朕只求和你母親攜手共度這剩下的風燭殘年;只想給這個天下,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之人罷了。」
董天悟的聲音更低「父皇……二弟聰敏過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稱讚,他其實遠比兒臣合適。」
靖裕帝又是一笑「啟兒麼?他原是好的,但現在,已不夠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說著,屏退眾人,親自起身,捲起牆上一軸宋徽宗親繪地《鷹狩圖》。牆中竟嵌有一隻小小木架,架上放著四、五隻各色木匣。靖裕帝從架上取下一隻匣子,交在董天悟手裡,說道「你且開來看看。」
董天悟滿心疑惑,依言開了盒蓋,但見匣中裝著一隻翠玉手鐲、玉色凝碧,並非凡品;另有紙條若干,字跡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寫著諸如「太子深夜密議」、「建章宮後槐樹下有新土」、「建章宮屢有侍衛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後一張字跡工整,卻是
「……掘地三尺,得屍一,為**人,臂戴翠環,面目稀爛不可卒辨……」
天悟驚道「這是……廷報?」
靖裕帝冷笑「的確是廷報——朕把御衛給了吳良佐,又把詔衛給了你,啟兒對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個皇帝,總還要有自己的耳目。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罷了,朕可以當作沒有看見。話說回來,此次原也不怪他,本是連朕也沒有想到地奇跡;可他實在不該自作聰明,反弄出個屍體來攀咬楊妃——這樣的兒子,既不夠決斷,又不夠仁義;該冷酷無情地時候優柔闇弱,該心存孝悌地時候又行事狠毒——朕若將江山交給他,悟兒,待朕百年之後,你還能安穩度日麼?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說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復用《鷹狩圖》擋住,全無痕跡。踱回來,坐下,用極低極低、卻絕對不容質疑的口氣說道
「朕已經決定了——廢太子。」——
說著又是一笑,笑容縹緲恍惚「……也算給你母親,出口當年地惡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