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玄宮內祥雲繚繞,貴比黃金的龍涎、速水、都夷、沉光等各色奇香被人一屜一屜的傾入熏籠中,蒸出滿室的蔚然霞氣,令人窒息。靖裕帝身穿青綢道袍,頭戴五葉通天冠,手中持著鹿尾拂塵,來到乩盤旁。
內廷總管王善善躬身立在一邊,手捧筆墨紙硯,高高舉過頭頂。
靖裕帝整理了一下頭上戴著的道冠,將拂塵遞與一旁伺候的老道士崔真人。展開一張青色的紙箋,轉腕在紙上奮筆疾書。
好一會,終於寫就,又親自將那青箋密密封好,遞與乩盤前披髮而立的邵天師,說道「天師,朕前日又夢見了白仙娘娘,唉……娘娘似有話要對朕說,可惜朕總也聽不清楚——今日,還是替朕問問吧。」
邵天師忙道「陛下,神仙入夢,那便是已結了『中緣』了;結『中緣』者,必然長命百歲、青春不老……只不過……只不過這扶乩通靈之事,卻是須結『上緣』的……」
靖裕帝點頭道「這些朕都知道,自古修仙之路,便如登天;不過朕並不畏什麼艱難險阻。朕的一片誠心誠德,日月可表,天地可鑒,絕不會改變的——你放心求禱便是。」
邵天師感動莫名,連聲道「陛下既有此心,臣還有什麼好說?自當向天帝立請,盡力促成,只企望陛下今日可以如願以償!」
言畢,邵天師捏著那密封的青箋,先走到一旁的壇場中;旁邊一名小道士,早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菉,並一口桃木劍,遞了過來。邵天師持了那桃木劍,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辭;忽然大喝一聲,睜開眼來,將那符菉在燭上燒了——如此往復三次,最後方鄭重焚了青箋,便算「告稟」完畢。
靖裕帝從崔真人手上接過拂塵,滿面緊張地望著他和邵天師二人一左一右去往乩盤邊,一人伸出一根手指輕點在乩筆所連之長竿上。旁邊那小道士手持雲板一敲,朗聲道「請神來——」兩名道人不約而同一個寒顫,身子搖晃,口中呵呵作響。不一時,那桃木製成的「乩筆」便在沙盤上抖動起來。
靖裕帝忙搶上兩步,聚精會神,試圖從沙盤上不斷出現又不斷被覆蓋的痕跡中找出幾個可以辨認的字跡來——可終究只是失望,如之前無數次那般,神仙終究還是沒有降臨。
小道士又一敲雲板,喊道「送神去——」邵天師、崔真人才彷彿大夢初醒般,漸漸恢復了神智。而靖裕帝臉上已隱約泛出灰白之色,一拂袖,片言不發便離了乩殿而去,內廷總管王公公三步並作兩步緊緊跟在後面。
「……你為何總是出現在朕夢裡?你又為何從不回答朕的問題?難道真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麼?還是你真的……真的……尚在人間?」
——靖裕帝突然覺得心煩意亂、厭倦莫名,他再也不願在這碧玄宮內多逗留半刻無論自己修建怎樣華麗的宮室,開怎樣宏大的道場,怎樣至誠地向天上諸神祈禱……她還是不回來……還是不肯回來……為什麼連一句話、連一個問題都不回答他?她真的恨他,死也不肯原諒他嗎?
——靖裕帝步出碧玄宮的時候,抬起頭,正看到金烏業已西墜,滿眼夕陽燦爛。他突然想起來是了,對了,現在,那個沈家的女人,用一雙深澈看不見底的眸子望著他的女人,應該已經死了吧?
***
碧玄宮建在皇宮的高處,向下漫延著九十九級青石階,靖裕帝才走到一半,便見吳良佐帶了兩三個侍衛,向上急奔而來。
靖裕帝今日心情頗差,實在不願意再聽到什麼壞消息了,但見吳良佐如此這般風風火火的樣子,眉頭一皺,暗哼了一聲,心道「這個吳鬍子,又在搞什麼呢!」
只片刻間,吳良佐已奔到近前,單膝跪地,口稱「叩見萬歲!」
靖裕帝道「吳愛卿,傷勢如何了?」
吳良佐虎軀微震,忙道「臣謝陛下惦念,早已無大礙。臣在宮外候了半個時辰了,陛下,內廷有變!」
靖裕帝兩眼疏忽睜大,肅然道「『有變』?朕不過就閉關了半天,怎會『有變』?」
吳良佐的身子俯得更低,道「啟稟陛下,太子殿下奉旨處置之人,午後忽然……忽然……不見了。」
靖裕帝厲聲道「『不見了』?這都是什麼話?速傳太子來見朕!」
吳良佐似乎頗為猶豫,復又叩首,道「陛下,太子……正與惠妃娘娘爭執,怕是……」
靖裕帝一呆,卻不怒反笑,說道「厲害!果真厲害!一個小小嬪人,倒把朕的皇宮攪了個天翻地覆——你們這都當的什麼差?傳朕的話,對太子說,無論他搞什麼鬼,日落之前,朕看不到沈青薔的屍身,唯他是問!」
吳良佐眼中閃出一抹難以察覺的喜色,忙躬身答應了,卻還未及告退,已聽靖裕帝冷笑道「看來你不必去了,他已自己來了。」
——來的卻並不只董天啟一個人,他的身後,跟著楊惠妃,還有黑壓壓一大群侍衛太監宮女。這些人似乎一路上都在爭吵不休,將至御前,還不住口,猶自嘀嘀咕咕。
見了靖裕帝,楊惠妃當先哭道「啟稟陛下,臣妾冤枉!」
董天啟也毫不示弱,朗聲道「啟稟父皇,惠妃娘娘私縱沈才人逃走,卻來陷害兒臣,請父皇明鑒!」
靖裕帝只覺氣不打一處來,憤然道「叫喊什麼?究竟怎樣,一個一個說!」
楊惠妃忙道「陛下,臣妾念及當日與沈才人的交誼,好心送她一程;誰料,沈才人的屍體卻不見了,太子殿下便誣陷臣妾,臣妾實在冤枉!」
董天啟則道「父皇,兒臣早對惠妃娘娘說過,兒臣奉御旨行事,請她不要置喙。誰料娘娘不聽,兒臣無法,只好讓她進去。那時沈才人剛剛辭世,惠妃娘娘可是親眼見到的,可她忽然又說自己心痛舊疾發作,要回慶熹宮去。兒臣持禮送她到門外,再回轉時,沈才人的屍身已然不見了,不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還是什麼?」
楊惠妃喊道「沒有啊皇上,沒有!臣妾見了那……那沈才人的樣子,心裡害怕,又傷心,是真的犯了舊疾的。那屍體一定是太子殿下自己藏起來的,臣妾提出要搜查平瀾殿,他卻把臣妾趕了出來,臣妾冤枉哪,陛下!」
靖裕帝一直冷冷聽他們你來我往口沫橫飛,此時忽然插口道「沈才人已死了?惠妃你可確定?」
楊惠妃微一猶豫,她其實也不篤定,畢竟她並未看到那屍體的臉孔。但為今之計,只有死死咬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偷藏屍體然後嫁禍於她」,咬定不放——否則干息眾多,七嘴八舌,弄不好更把自己私自派人約好暗號,偷開了紫泉殿經堂的窗戶,帶沈青薔逃走的事情扯了出來,那便嗚呼哀哉引火燒身了!盤算已定,便咬牙道「的確如此——臣妾要一個死屍可有什麼用?太子是故意設計嫁禍臣妾,請陛下明察!」
靖裕帝如電的雙眼轉到董天啟身上,森然笑道「太子,惠妃娘娘問你呢,你要個死屍可有什麼用?」
董天啟似乎絲毫都沒有聽懂萬歲的弦外之音,答道「啟稟父皇,兒臣確已據實回答,一切概非兒臣所為,兒臣俱不知曉。」
靖裕帝冷笑道「據你二人所說,難不成那沈才人還能死而復活、借屍還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辭爭論不休間,卻忽見青階之下,第三撥報信之人也趕來了;這一次,卻只有一個,正是侍衛副統領齊黑子。
但見這個粗豪漢子早已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向上奔,險些左腳絆了右腳,摔倒在石階之上。
吳良佐不禁大皺其眉,心道「黑子素來是個面粗心細,豪氣沖天的,怎會如此一個狼狽樣子?」
卻聽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吳良佐更為納罕,自己明明吩咐過「見之格殺勿論」的,怎麼又來回稟?
靖裕帝亦皺眉道「她在哪裡?說啊!」
齊黑子一雙瞳光分崩離散,結結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頭……已經……已經……」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當地。西苑神木,那是後宮禁地,向來戒備森嚴——怨不得侍衛們幾乎將後宮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樣繞過層層崗哨,無聲無息到彼間去的呢?難不成……難不成?難不成!
眾人各懷鬼胎,尚未從震驚中恢復,卻見靖裕帝一言不發,竟當先而去,腳步如風。太監王公公跟在後面喊著「萬歲起、起駕——」
——竟然連他的聲音都是顫抖而嘶啞的,乾澀而衰老,遠不比平日的宏亮清晰。
***
沈青薔站在桂花樹下,臉上塗著白粉,用暗色胭脂將眼角眉梢畫的斜斜挑起,直飛入鬢。數丈遠外,她已遙遙看到人影綽綽,是了——他們也該找來了。
還只是七月,還不到桂花盛放的時節,只有些許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經懸掛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棄了這「招仙鈴」與「鎖仙陣」後,便早已被人棄之不顧。如今,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日曬雨淋,剩下的寥寥無幾,且字跡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牌子,沈青薔也有一塊,上面用硃砂御筆寫就了一首七言古風……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穿了絲線戴在頸中,作為護身之物,珍而重之的收藏著,只有夜深人靜獨處之時才敢拿出來,一個人撫牌唏噓……也許這就是所謂「命運」,或者某種預兆;就像是一盞燭光一樣的東西,隱隱探入叢生的黑暗之中,給她一個方向——也許自從多年以前,自從那滿樹青鈴響起之時,便已經注定了之後所有發生過的、以及將要發生的一切。
沒有想到,真是沒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帶著她走過的那些隱蔽小徑,多年前她的親姐姐為了陷她於死地而讓她知曉的那些宮闈隱秘,到了今天,卻成了沈青薔唯一的憑依、唯一的盟友——這宮中沒有一個活人可以相信,沒有一個勢力可以依靠,她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頭腦,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點點膽氣。
她便要靠著這些東西,去爭!去鬥!去救自己的命!為了不再任人宰割,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須去賭,賭上自己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運,從來都是自神明手中偷來的、搶來的、贏來的,難道不是麼?
沈青薔深吸一口氣,輕輕撫摸著桂樹的枝幹,鎮定心神。展開三尺白綾繞在自己頸上,打了一個死結;又把滿頭青絲抓亂,將那青牌緊緊攥在手中。
來了,就要來了——
「……終於,我又回到了這裡;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夢破碎的地方。許多許多年前,當我依然懷抱著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幻想,當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時候,就是在這裡,我不小心扯下了這塊青牌,選擇了自己的命運,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從那一天起,親情已逝、恩情已逝、愛戀的晨光注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經過了那麼長的歲月那麼多的劫難那些個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來了……」
「我並不想害誰,我所求本來無多,我甚至不曾擋在任何人前面——但你們卻不肯放過我,你們依然不放過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薔,早已不是當日的沈青薔……既然如此,我便在這人人裝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厲鬼的深宮中,真正演一次鬼給你們看!真正喚來那些飄蕩不去的幽魂;喚醒你們心底沉甸甸的恐懼;撕開你們心上血淋淋的傷口給你們看!」
大幕當啟,觀者如雲;生死榮辱,在此一舉!
***
靖裕帝趕來之時,最後一點落日的餘暉正緩緩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隱隱滾起了烏雲。那棵十四年前,臨陽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縊而死的桂花樹下,此時赫然立著一個穿華麗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覺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來自己不願觸及、更不敢觸及,拚命壓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滾滾湧上心頭。
——你回來了麼?你終於回來了麼?難道你一直在我身邊麼?
那錦衣女子頸上繞著白綾,亂髮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著他,輕聲道「你又殺了我一次,你還是想讓我死,是麼?」
靖裕帝如遭電擊,木然立在當地。
那女子鬼氣森森長歎一聲,輕揮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當年你殺我,今天你依然要殺我。你心裡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還有什麼?呵呵……呵呵……說什麼海枯石爛,說什麼生生世世,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三郎!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殺我?你忘了翩翩麼?你已經忘了翩翩麼?」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滾滾熱淚滑落他枯瘦的面頰,抽腳邁步,便要奔向前去——卻被吳良佐從身後死死抱住,吳統領大聲叫道「陛下!事有蹊蹺,萬萬不可冒險!」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這狗奴才,快放手!」可吳良佐打定主意咬緊牙關,任靖裕帝喝罵掙扎,就是不肯鬆開。兩人但聽那錦衣女子口中,似飄出幾聲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極她就此化風飛去,十數年的辛苦毀於一旦,再也不顧天家威儀,厲聲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沒有一天不想你,朕沒有一天不後悔當日發生的事,朕錯了,朕真的錯了!你肯原諒朕了麼?求你原諒朕,回到朕的身邊來,好麼?朕是真的愛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沒了你,當這個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那女子雙眉緊蹙,又是一聲輕笑,笑聲如泣如訴,落入風中,落入這漸漸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個人心頭……那笑聲百轉千回,似將散盡;卻又忽然從極低處凝成模糊難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風
「……風蕭蕭兮月慘慘,玉符委地無人管……明朝但請憑欄望,一夜落紅滿鞦韆……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來麼?三郎,我真的回得來麼?」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當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誰敢說半個『不』字?」
——那天邊的烏雲終於倒捲上來,夜色驟然降臨,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是一片陰沉混沌。而在那遙遠的天際,在雲層之外,隱隱響起了一聲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