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莪見他神情不悅,輕輕咬牙,隔了一會才道「軍事戰略我確是不懂的,若是有什麼惹您生氣的地方……也要請大人包涵,可是有句話雖知定然會使大人不快,我思來想去,卻還是想要提醒您!」鄭成功轉頭看她一會,這才輕輕點頭。
卻聽東莪徐徐道「我記得曾看過一本兵書上說「天下戰國,五勝者禍,四勝者弊,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也。」由此可見,自古以來便有認為屢次打勝仗並不一定是好事的,倘若一路殺敵,沒有遇到障礙對手,此時存有驕盈之心,在所難免,從而便會產生輕敵妄為等種種弊端,失了明智的決策之心。因而比起那自不停戰敗之中吸取教訓經驗,所向無敵反而是件壞事了!」
她見鄭成功面色有些發青,但已經說到這裡,便沒有退卻的餘地,因而並未停止,只輕輕吸氣又道「乘勝追擊,自古便有明訓,何況戰場之中爭分奪秒,莫說等他三十日,便是三日都已然太多。他一個南京守將,便是真有八十三營的兵力,果真要降,為何需要如此長久的時間?再者到等了十日,我們已經仁至義盡,戰事不比平常,一切都以戰局為先,也算不得言而無信,若是大人下令攻城,後人也只會讚您英明決斷,絕不會有……」
卻見鄭成功忽然低喝道「住口!」東莪見他面色鐵青,心裡也覺害怕,可也只是略為停頓,卻依舊說道「勸大人細細考慮一番,你可知道這十日的修整。士兵們幾乎日日飲酒歡慶,營中守備也是鬆弛不堪,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二十日之後,真有清兵來襲之時。在這營帳之中便如同入了無人之境呀……大人……」忽然鄭成功重重一拳擊在桌上,地圖筆墨頓時撒了一地,連帳外的兩個守衛也驚動了,衝進營來。只見鄭成功面色紫醬,喝道「看來是我平日對你太過縱容!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只是看了兩本兵書而已!居然敢以此譏諷於我。你當我殺不了你不成!!」
他回頭看到那兩個守衛,喝道「快快將她送回營房去,再也不許她出營帳一步!!」東莪默不作聲,朝他注視一會,這才微微行禮轉身出去,自回帳中去了。
此事在營中不脛而走,幾乎人人都怪責東莪自以為是,膽大妄為,鄭夫人與她並不同營帳.新最快.卻也特地過來看望她一番,不冷不熱地說了幾句「安慰」的話,這才在鄭經的催促之下得意揚揚地去了。鄭淮幾次在營外徘徊,卻覺終究不知應該對她說些什麼而黯然離開。
只有蒙必格不顧營中女人們地叱喝。一直坐在東莪的身旁。二人相對雖也是沉默,可是他卻自東莪的眼中看到。不錯,一切就要來了……
果然被東莪不幸言中,就在此日過後十八日之時,離那清守將郎廷佐所說地降日還差兩天時,這日夜裡,各營尚在熟睡之時,清軍忽然從天而降一般,向鄭營發起猛襲,而且數尊大炮距離鄭營幾乎近在咫尺,只聽得一個響徹雲霄的炮彈在營邊炸開,剎那間,營中幾乎成了一片火海,接二連三地爆炸聲中,哭號呼喊更是此起彼伏,鄭淮冒死衝進混亂的女營之中,與蒙必格二人一同保護東莪等一眾女子離開。
鄭成功立即稍加整理部隊,向清兵發動反擊,可卻時機已誤,清兵有備而來,鄭軍卻是尚在驚惶失措之中。到次日天亮之時,他不得不分一部份軍隊安排眾家眷等人後撤,另一部分兵力斷後,掩護眾人。可這邊家眷餘部等剛剛逃離不久,便傳來各路斷後隊伍潰敗的消息,就連大將甘輝、萬禮、林勝、陳魁都竟為清援軍梁化鳳所擊敗,甘輝甚至被俘。
鄭成功不得不快速退卻,因鄭軍水師不能在陸地作持久戰,辛苦得來的城鎮只得盡皆棄之了。他命部將黃安斷後,保全諸軍回棹,幾經周折,一路上顛沛流離,殘軍帶同家眷們勉強出海。清點人數之時,自方兵員損失已有十分之六、七,戰將喪失十人,大軍剛剛準備揚帆,卻又傳來惡厄,被俘的將領張英、甘輝已經不屈殉職,他們地餘部損失極大,收拾殘兵十得二三而已。鄭成功望天而歎,忽然撥劍自刎,幸好身旁的人看的快,將他攔下,鄭成功大悔道「欲自殺以謝死者」,周全斌等諸將泣諫而止。如此至十月方才平安退回到廈門,結束了此次北伐。
鄭成功在島上興建忠臣祠,以甘輝為首,又在此處朝南祭拜告慰諸將領在天之靈。此次戰敗回島,雖說果然一切都在東莪意料之中,可是自此之後,鄭成功不知心中有愧還是聽信了,鄭夫人等人所言的指東莪為「禍孽」的話,總之他與東莪之間那曾經的默契正漸漸消失,東莪到他書房借書之時,再也碰不到他了。
如今東莪更著力於在島上行醫,有時甚至到了夜晚還在錦兒這裡停留,再加上她還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回島後便開始照料甘輝的老母親,諸事親為,甘媽媽痛失愛兒,本來總想趁她不備找機會自盡,可是讓東莪看透了心思,對她加倍體貼照顧,卻使得她看到東莪便微微歎氣,覺得無論如何不能拋下這個少女自己去死了。
這一日,東莪來到這裡又見甘媽媽又對著兒子的靈位落淚,便勸了兩句,甘媽媽拭淚道「若是不打仗,你說有多好,」東莪靜默片刻,道「可是咱們地家國被外族所佔,許多像甘將軍這樣的人這才奮起抗敵……」甘媽媽搖頭道「並不是這樣的,我家輝兒他……他只是在報國姓爺地恩情而已,我……我記得他曾說過……」
她向外看了一眼,這才輕聲道「其實這國家是誰家的天下,是否是我族人,真地那麼重要嗎?對咱們百姓而言,每年只求上天作美,不降狂風暴雨、不施乾旱冰雹,那就好了。而官府之中,讓咱們上繳地食物之外能餘下些讓人得以維持生計的口糧,我們也就知足了,百姓要地便是如此而已。那些以百姓之言百姓之怨自命的人,其實種種皆是借口,所謂為民請義,到頭來紛爭天下、戰亂連年的只是為滿足他們的私心權欲罷了!誰做皇帝?誰的江山,那是有錢人的煩惱,對咱們窮苦百姓而言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東莪呆呆注視這張滿是皺紋的臉孔,只覺卻心中如驚濤駭浪一般晃動起來,這番言語像是平空裡炸入的一個響雷,她只恍惚覺得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亮,可是想想分辨,又不知道是什麼,一時間只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甘媽媽見了她的神情,卻人些擔心,畢竟這些話是兒子喝醉時無意出口的,她也知道若是說了出去,只怕會惹禍上身,今日裡也不知怎麼地竟會將這話說出口來,不由得又驚又怕,後悔莫及,忙輕推東莪道「秦姑娘,秦姑娘,你……怎麼了,我方才胡說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卻見東莪雙目呆滯,緩緩轉開自這小屋中環視一圈,才將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她一臉驚慌失措,東莪這才清醒過來,微笑道「沒什麼,剛剛甘媽媽說了什麼?我想著別的事,都沒聽到呢!」甘媽媽一愣,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拉著她手輕輕撫摸,含淚道「好孩子……」東莪伸手蓋在她的手上,輕聲道「甘將軍才是真正的英雄,甘媽媽,你生了一個好兒子呀!」甘媽媽淚如雨下,緊持她手哽咽了起來。
東莪輕拍她的肩膀,卻聽門外一聲輕響,一個老婦人探頭進來,甘媽媽忙喚道「張媽,快進屋裡來,」那張媽年歲與甘媽不相上下,衣裳上都是補丁,看到東莪在這裡,有一些猶豫,在門外停了片刻,最終還是進來了,甘媽媽擦擦眼淚道「這位不是外人,張媽媽你不用見怪的,米就在那邊角落裡,你拿了去吧!」張媽向東莪微微點頭,擦著眼淚道「要這般勞煩姐姐,真是過意不去,」甘媽媽道「快別這麼說了,我只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些,」那張媽看看東莪,忙走到牆角拿起那一小袋米道「那姐姐歇著,我這就走了,」甘媽媽留了留她,她還是急匆匆地走了。甘媽媽目送她離開,自東莪手中接過藥碗,歎道「張媽媽也真是可憐呀!」東莪隨意點頭應是,只等著她將藥喝了,那甘媽媽卻並不急著喝藥又道「自打他的兒子死了以後,如今她連個依靠的人也沒有,偏偏兒子又背著那樣的罪名死去,旁人也不來體恤她,可憐她一個女人,又要帶三個孫兒,」東莪勸道「你快把藥喝了吧,」甘媽媽喝了兩口,卻又道「你說這人間還有天理嗎?那樣一個孝順的兒子,就因為回家看了看媽媽,便讓軍中下令殺了……多好的孩子呀……又孝順又老實……」
東莪聞言卻心中一怔,道「為什麼要殺?」甘媽媽道「說他在值勤之時,擅離職守,可是……可是若不是有人誤傳,說他媽媽忽然病危了,他怎麼著也不可能丟下一切衝回家去呀東莪卻覺心中一動,那甘媽媽喝好藥碗遞給她,卻見她目光中閃動盈光,幾乎亮的嚇人,還以為她怎麼了,忙輕推她道「秦姑娘,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