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那濟度道「這屋裡太暗了,待小臣叫人進來打開窗幔吧。」順治道「不是說六叔的病,不能見到強光麼?還是算了。」濟度答道「是,那小臣讓下人點燭火進來。」他安頓老者趟下,這才轉身出屋。不一會,便有人拿進幾支燭台,分別放在小桌與茶几上,屋內頓時亮堂起來。
阿提伸手出去握住東莪的右手,微微用力,東莪轉身回望,朝她注視一會,方才隨著她退後一步。二人在屏風之後,又身處陰暗之中,因而她們可以看到外間光亮的地方,而自亮處卻是無法察覺到她們的所在。
只見那邊幾個下人在屋裡端茶點燈,忙碌了一會,那濟度才和他們一同退出屋去。順治便坐在大床旁邊的一張紫檀木軟椅上,他身旁的桌上就放著一盞燭燈,燭光淺淺的打在他的臉上,只見他面色瓷白,面容較瘦,眉宇間有些憂愁之色。他看向床中道「六叔今日可有好些?」
床上老者道「幸得皇上垂愛,昨日夜裡還特地為老臣傳來御醫,今兒個已緩過來了。」這人歇了一歇又道「皇上日理萬機,還親來探視……老臣身受三朝厚恩,卻未及報答,如今更是年老體衰,無力為皇上分憂,實在是思之有愧!」說罷,聲音哽咽,輕輕抽泣起來。
順治雙眼含淚道「六叔還是好好將養身子要緊,來日方長。」那老者又道「老臣時日無多,恐怕……恐怕不能在皇上身邊盡忠了。」他說話本就緩慢之極,此時更是聲音頓滯,說完這話,已是泣不成聲。
順治不覺淚流雙頰道「六叔一定要好起來,六叔不是曾說過,要助朕取雲貴,殄桂王,統一四海的麼?」那老者泣道「老臣何曾不是這麼想著,能陪伴在皇上身旁,為您分憂……可是,只怕……」順治伏身向床裡,與他伸手互握,雙肩抖動,一時間悲傷難抑。
隔了一會,才聽那老者悲聲漸止,歎道「這些日子沒見,皇上好似又有些清減了。皇上貴為一國之君,切要保重龍體。」順治輕輕點頭,他又道「如今大清百業待興,皇上諸多勞累,可要好好調養生息。」
順治以錦帕拭淚,慢慢坐直身子道「自六叔因病辭朝以來,朕近日時常為政事煩憂,如今前明餘孽劉文秀遣其將盧明臣等分兵犯岳州、武昌,朕雖已派任蘇克薩哈前往剿寇,可是戰報遲遲未至,使朕難得安穩。」說罷長長的歎了口氣。
那老者喘息道「皇上不必太過焦慮,大清有上天庇佑,皇上洪福齊天,用不了多久,必會有佳音傳來。」
順治道「近日,朕常常回憶起當年入關時的情形。咱們滿人入主中原以來,雖說戰亂殺戮,在所難免,可是……要鞏固政權,卻勢必要進行更大的征戰。近日鰲拜上報的處斬長卷,卻總會看的朕心中發怵……」
那老者道「皇上所說的,是罪處逃人的奏折吧!皇上能這般體恤民生疾苦,實是大清之福。可是……恩威並重,方是治國良策。逃人令雖確有嚴酷之處,可卻是眼前治理天下,不可或缺的法令。皇上宅心仁厚,可以等到將來……全國戰事平定,萬民歸心之時,再予以減緩。」
順治背負雙手,站起身來,在房中走了幾步,並不答話。那老者歇了一歇又道「一個王朝更替建立之初,民心總會有懷舊心念。皇上親政以來,為百姓所想所做的種種寬厚政策,確是令民生受益匪淺,百姓無不稱頌……皇上仁孝感天,實是天下之福!」
順治道「可是僅逃人、投充兩項,你可知道殺了多少人麼?這兩項環環相扣,累及無數百姓。朕當年初見實行此政,心中便曾想過,有朝一日,必要減滅這幾項暴政,可是這麼多年來當庭商議,卻總是無法如願……」他輕輕歎氣,走到桌邊的燭燈前停足,看著跳躍的燭光沉默不語。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那老者凝思片刻方道「老臣知道皇上不喜歡聽到他的名字,可是……說起眼前之事,卻不得不提到他……他當年以定策元勳自居,所有國策政務,均由他一人定奪,致使如今有這許多讓皇上煩惱之事。他對前明降官以原職任用,又制定眾多強權措施,這其中的種種隱憂,這些年確是漸漸顯露出來了。」他停了一停又道「只怪老臣當年未能與他當庭抗爭,實在有負太宗之托,老臣念及往事,總是痛悔不已。」
順治回身看他道「六叔言重了,那是他隻手遮天之時,並不是六叔的過失。」
老者道「這人懷抱奸詐,存蓄異心,而且欺藐幼主,實在是大逆不道。可是皇上待他卻如此寬厚,不但為他修正墓穴,還命人看守,此等皇恩,他地下有知,必會愧疚不已。」
順治道「哼,他入關立都,功勞終究是有的。只是心懷叵測,實在是殺戮過眾了。而且事事唯我獨尊,朕受天命所托的一國之君,他卻自持有功,不將朕放在眼裡,如今想來當時曾受過多少藐視羞辱,真是難以記算。朕每當思及往事,總好似又看到他那輕蔑的神情,心底的厭惡之情猶勝從前。彼時他大權在握,不要說你們,便是朕若是稍有異動,只怕早就被他殺了。」
那老者道「皇上所言極是。唉,那時的情形確是無奈之極,想當年那些隨太祖帝南征北戰,浴血奮戰的功臣,只要是不依附於他的,輕者削官入獄,重者性命不保。老臣空有滿腔對大清盡忠之心,卻攝於他的淫威之下,不得不韜光養晦、忍氣吞聲。像索尼、鰲拜這些與老臣有同心同願的人,在那樣的環境下也只得這般自處。皇上那時年幼,他自然更不放在眼裡,皇上所受的屈辱只有比我等更甚。」
順治道「那段日子實在是……有很多凶險。朕日思夜想的,無非是怎樣方能與他抗衡,不但要削了他的兵權,罷他攝政之位,還要推他出午門斬首,方能消我心頭之恨。後來他能那樣病死在床塌上,已經是大幸之命了。」
那老者道「可見天命使然,皇上既貴為天子,是受上天庇佑的。皇上不用再為眼前之事困擾不安,來日方長,這些鎖事一定能迎韌而……」話剛說到這裡,他忽然大咳起來,他一直提氣說話,此時卻覺一口濃痰上湧,用盡全力也咳不出來,不住用力吸氣,臉色越漲越紅。
順治上前探看,朝外喚了幾聲,屋外間便有數人快步進來,其中那濟度身旁一個御醫忙探身到床裡,為這老者急救。濟度道「這屋裡藥味重,還是請皇上移駕裡屋吧。」順治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就在這裡看著。」
阿提耳聽得他二人對話,目光卻未有一刻離開過身旁的東莪。東莪一直木然不動,雙眼閃閃發亮,始終直視前方。自屏風透入的微暗光線照在她的臉上,此時卻見她嘴角輕揚,露出一點淡淡的笑容,阿提看著這無聲的如花笑靨,心裡卻不知為什麼忽然泛上不安之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