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二卷 風雨煉微塵 第十二節 新生(下)
    東莪與泰爾奇走到那臨近的小屋的樹林之時,遠遠便見到阿提的身影站在屋前等候。她看著二人回來,迎上前問道「今日遲了些,遇到什麼牽拌了麼?」泰爾奇正欲回答,卻見東莪足步不停,與阿提擦肩而過。經過阿提身旁之時,只聽她道「你來!」說完便逕自向屋前的竹林那邊走去,阿提微微一頓,也轉身隨她而去。

    她們走至竹林深處,東莪方才停步,阿提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二人均是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只聽東莪道「你救過我一命,又冒著生命危險為我去殺博和禮,本來我欠了你的大情,只怕今生無以為報。但是,你帶我去看我阿瑪的墓塚,又為我分解疑惑迷團,初看是在為我分憂,可是……」她轉過身來,與阿提直視,停了片刻,才又道「可是,你做了看似減少,而實則是增多我之困擾的事,你……用心何在?」

    阿提只看著她一動不動,並沒說話。東莪又道「你究竟是誰呢?對我的一切瞭如指掌,便是皇室之秘,你也好似了然與胸,你是誰?你做這麼多的事,是為了幫我下決心麼?那在我有這個答案之前,你總該告訴我你是誰?你的目地何在吧?」

    阿提雙目炯炯道「格格終於有了答案了麼?」東莪點頭道「不錯,我有一個答案,現在要用來和你的交換。」

    二人對視許久,阿提道「阿提只是一個受苦的小人物而已,身份低微,格格知道與否,都無關緊要。眼下重要的……」東莪打斷她道「你所言之重要的事,我很明白,可是,你依舊要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阿提低頭沉思片刻,依舊搖頭道「格格已經知道我的全名是赫蘭阿提,這就夠了,我只是一個下人罷了。」

    東莪看定她,久久不曾說話,靜了一會,她背對阿提,轉身看向遠處沉寂的山林,這才緩緩說道「吳爾庫尼她……是你的姊妹吧!」阿提渾身一震,抬頭看著東莪,說不出話來。

    東莪並不回頭,只徐徐說道「你的眼睛與她的十分想像,因而我對你一直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只是從未想到要將你二人聯繫起來而已。可是那一日,你在我阿瑪的墓前說起往事,我阿瑪身後受辱之時,你說你身受重傷,以及你對……皇太后的那種憎恨。」

    她回轉身來向阿提注視,停了一會又道「其實那時我在太后寢宮之外,曾聽得她好似十分關注一個稱之為吳爾庫尼的妹妹的去向,我當時年歲尚小,對許多事都不太明白,只是覺得在窗外聽得她的口氣都覺得異樣害怕。這幾日慢慢回想,對當日之事才好像又有幾分清楚起來,她說的這個人……便是你吧!當日蘇茉爾所言的解決,想來便是你今日痛苦的根源!」

    阿提雙眼圓瞪,流露恐懼之色,向她瞪視許久,方才慢慢說道「是,那便是我。若不是泰爾奇冒死相救,我早就死在那賤人手中了。」東莪向她靜靜凝視,不再說話。

    只聽阿提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慄,輕輕響起「我們姐妹二人在大清定都北京那年,自科爾沁被選入後宮為俾。那時,年幼無知,以為從此能跟隨在皇太后的身後,對我們孤苦姐妹而言,是無比幸運之事。對她的感激之情,是無法言表的。她尤為看中姐姐溫柔美麗,對她著意栽培。而姐姐她……即使明白了太后的打算,也願意以身相報這份恩情。我當時年小,只在側宮中做些粗活,對她身上發生的一切,不太瞭然。可是,有一日……」

    她的目光漸沉,向身旁環視道「在一個深夜,我被姐姐的哭聲驚醒,發現她就坐在我的床邊垂淚,我再三探問,她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哭泣。第二日起,我卻再也無法在宮中尋到她了,自此一別,長六年之久,我都未曾見過她。」

    她說到這裡,向東莪望了一眼,才又道「直到多年以後,便是攝政王……殯天回京之時,我與宮女們隨太后出宮祭告時,卻忽然遇到她。她……竟已變成了一個聾啞之人,而且神色慌張,只是將一卷書信塞到我的手裡,便匆匆離開了。我回宮後,因怕被人發覺,只到兩日後,方才有機會獨自翻看這書信。」

    「我永遠記得那一夜,雷鳴電閃,陪伴我驚心動魄的看完那封長信的情形。第二日,便傳來了她檢舉攝政王……殯殮諭制的消息,再後來……便是她的……死訊。」她抬起如火般熾烈的目光,看向東莪,道「是我連累了姐姐,倘若她只是獨自一人,在許多時候都有機會一走了之,再不然還有一死。即使再咬牙,也絕不會做下違心之事。」

    東莪沉聲道「什麼……違心之事?」

    阿提輕聲道「格格,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東莪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阿提看著她,面向她慢慢跪下,哽咽道「姐姐存活於陰謀之中,便是對攝政王也曾經……懷恨在心。可是,她說過,今生重重辜負了的,只有格格。得到格格的多般愛護,不但無力回報,還要做令格格一生痛苦的罪人。她要我哪怕只是為了贖她的罪過,也一定要活下來。知道格格將來必然孤苦,她要我一定要見到格格,絕不是為了要幫她訴苦道冤,而是……要陪伴在格格身旁,成為格格的力量。」

    她仰首看著東莪,淚流滿面。二人對視,都是無法動彈。

    夜色還是如此濃重,彷彿沒有色彩,只有深淺變幻、層層化開的黑而已。但是在這漆黑的天空中,厚重的雲層卻隨著微風開始緩慢移動,露出了高懸天際的那半輪彎月一角。地面上,這一重鋪天蓋地的黑影也隨之漸漸褪開。東莪與阿提二人一立一跪,終於慢慢地顯現在月光之下了,再稍遠一點的地方,一個高大的人影也正面對著她倆,夜風悠然吹過,帶動他們的衣角微微做響。

    良久,東莪方才抬頭,看看四周道「你們錯了,我不需要力量。知道了又能怎樣?我……什麼也做不了。」

    阿提道「格格,奴俾這些年,雖知此地離京城太近,隨時有性命之憂。可是一步也不曾想過要離開,便是為了等待格格到來。格格自獨自離京起,一路上遭遇種種艱險,可是一一平安度過,如今更是得以回到故鄉,可見天意如此,有許多事在等待格格去做。旁人無名無份,無從著手的,格格卻只需順應天意,便可完成。這天下,是攝政王以一生相博,心血所至。可是臨了,不但未有正名,身後還要背負那不堪的名聲,受盡污蔑。格格,難道你不想為他求一個清白麼?」

    東莪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

    阿提又道「只要……只要格格能相信奴俾,我與泰爾奇願意成為格格的力量。生於這樣一個天地間,在寒冷之中獨立支撐,是多麼可怕的事。可是,只要格格相信我們,我們願將自己的一切,交付於格格,從此生死一體,再也不是孤單一人。」

    東莪輕輕歎息,伸手將她扶起,卻不再看她,自顧自朝密林中走去。阿提正欲跟隨前行,身後伸來一隻手輕拉她的衣裳,她停足回望,卻見到泰爾奇站在身後,向她搖了搖頭。她只得止步,站在原地。

    東莪在青白的月光下,順著依稀可見的林中小徑朝林深處慢慢走去。四周是寂寂的山林,只有樹葉隨風搖擺發出極輕的「沙沙」聲。雖然月光如影隨行,可是東莪知道,她是獨立在這月色下了,其實,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如此的吧。

    她自林中向遠處的山脈看去,與天際相連的是重重迭迭的無盡山嶺,再也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了。然而,倘若她能站的更高一些,也許便能看的更遠麼?她多想看到當年阿瑪所見到的風景,想體會那時的他,是如何的心境?是站在高處的,能感受到風的人?亦或……是攀登至頂卻受不住那徹骨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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