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東莪的眼睛閃出隱隱淚光,她低聲道「是,我無處可去。我的家,早已不復存在了。」阿提道「不復存在?哼!你的那個所謂滿人的驕傲此時又去了哪裡?」東莪不解,轉頭看她。
阿提道「到底什麼才是身為滿人的驕傲呢?難道真如你所為,只是在那些卑微的漢人面前為名譽而死麼?你太不珍惜自身了,格格。」東莪第一次聽她這樣稱呼自己,不覺微微一怔。
那阿提看著她,徐徐道「你是大清太祖爺的嫡親孫女、是開國元勳攝政王的獨女。當今之世的女子中,論血統尊貴,名望世族,除了你無出其右。可你竟然為了報答那小小的師授之恩,選擇流血甚至喪命!不錯……每個人都會有無能為力,憔悴失控之時,但是一遇到這般情形,便要尋死的,是最最軟弱無能之輩。格格,你實在是……辜負了你自已。」
她的聲音低沉,但卻字字清晰有力「你阿瑪明明為大清盡獻一生,可是到頭來,卻落了這麼個下場,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他倘若知道自己的女兒流落在異鄉人之間,受漢人怨恨,滿人排斥。他不知要怎樣痛心疾首,只怕拼了命也要化為厲鬼向人間索命來了。」
東莪皺眉道「你言過其實了,我並沒有受滿人排斥。便何況,我師傅與師兄的一生都因清軍而改變,那是他們對家對國的仇恨,絕不是……絕不是對我而言」。
阿提立刻道「哦?既然你沒有受到排斥,又為什麼小小年紀要獨自離開?」東莪一愣,道「那是不同的。」阿提冷笑道「有什麼不同?照理說,僅憑你阿瑪對大清的功勞,就算他是因病而終,他的身後,你也應該能過上衣食無缺,雍榮華貴的日子才是,你究竟又是為什麼會獨自漂零?」
她的語氣逼人,東莪只覺彷彿有一張大網正朝她覆蓋下來,忽覺頭痛欲裂,掙扎道「那是因為……因為阿瑪身後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端……」阿提追問道「是什麼事?你還記得麼?」
東莪雙手撫頭勉強答道「我……我不記得了!」阿提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是因為他被告發為生前曾有謀權篡位的行徑」。東莪只覺眼前一片模糊,身子微有搖晃,不得不伸手撐在地上。
阿提不去看她,目光停駐在前方,又道「這樣一個手握重兵,一呼百諾之人,竟有人會告發他「曾有」謀權篡位的行徑?生前謀逆罪?這不可笑麼?想你阿瑪曾經是那樣風光的萬人之上,既然為皇父攝政王,自己備有御用衣物,有什麼稀奇?僅憑借這樣的借口便定了他的大罪,這還不夠匪夷所思麼?」
東莪聞言卻腦中一亮,猛然站起身來,驚詫回頭看她,厲聲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你到底是什麼人?」
阿提沉默不答,只看著她,停了一會,才緩緩道「聽了我的話,你只能想到這些麼?立即追問我的身份?如此而已?」她眼中暗光流動,輕輕歎息道「難道……在你的心裡,真的在袒護著誰麼?又或者,你害怕自己察覺,因而早早的便關上了思慮往事的那扇門麼?格格呀!格格!」
她二人一站一坐,久久對視,誰也沒有再說話。忽然一陣風吹過來,幾片細小的竹葉緩緩自二人的中間飄落下來,搖擺晃蕩,許久方才掉在草坪上。
阿提伸手撿起一片來,拿在手中輕輕撫摸,說道「格格,你倘若真心想要忘記過去,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什麼正邪對錯,榮辱功過,只當沒有看見,你可以繼續過你的日子。去找你師哥吧!他這會兒正在北京城裡到處尋你,你與他找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或許可以平靜的度過一生。只是……你離開這裡,從此便忘了自己是誰吧!倘若你能做到,或許真會得到幸福,也未可知。」
東莪雙目不動,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慢慢轉身,小屋之上,有一個人依欄而立,向這邊張望,正是泰爾奇。在他身側的小屋之旁便有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朝山外伸展,順著那裡,便能離開。
到外面的世界中去,雖然依舊是那樣孤獨,即使有承戟陪伴在旁也是一樣。可是,東莪此時卻不知怎地,對眼前的阿提有了一些懼意,她覺得自己是完全被剖析在此人面前,阿提的眼睛如同利刃一般,將她的每個傷口細細割開,令她想要快快的逃離開她。她看著腳下的草地,便想邁步。
只聽阿提聲音冰冷,在她身後響起「你自己也知道的吧!知道沒有一個記憶是可以遺忘的,即使你將它埋的再深,也總是會出現在你眼前。天涯海角,這痛苦只有你一人能夠品嚐,任何人也不可能與你分享,為你分擔。泰爾奇與我為伴已近十年,可是……如果能尋得一個在一起時,也不會感到孤獨的人……那該有多好呀!」
這話雖輕,在東莪心中卻如同電流般疾掠而過。只聽身後有一些輕輕的響動,阿提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又道「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留你,只不過想要告訴你我的感受而已,倘若可以逃避,沒有人願意面對痛苦,可是我早已下定決心,想要勝過這份回憶。」
她走至東莪面前站定,道「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臉?」她雖這樣問,可是卻並不等東莪回答,自顧自伸出右手,將臉上的黑紗拉下。
東莪面前立刻承現一張無比恐怖的面孔,這張臉上遍佈微微凸起的黑灰色腫塊,這些腫塊大小不一,有的好似還在潰爛。阿提的一張櫻桃小嘴被這些可怖的腫塊擠的向一邊歪斜,連脖頸處都有整片的黑垢延伸下去。東莪目瞪口呆,身體不由的微微發抖。
阿提神色漠然,蓋回黑紗道「拜我的大恩人所賜,我被長期服入慢性毒藥,而在最後一劑重劑之後,不但容貌盡毀,還幾乎被毒死,如今我還每日都要服用大量解毒藥劑,稍有疏忽,便有喪命之憂。可這一切與我性命相比,都算不了什麼!我付出艱辛代價,終究保留下了這一條賤命。」
她的雙目流露東莪從未見過的熾熱之光,盯著東莪的眼睛道「可是我歷經此種劫難,卻未想過要放棄自己。生不如死也好!苟延殘喘也罷!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格格,你能像我這般自問嗎?」
天色不知何時已漸漸暗沉下來,東莪與她對立相望,只覺週遭一片寂靜,大地彷彿正在慢慢的沉澱下去,天地間迷茫一片,這一刻只有阿提眼中那一點星火異樣明亮。東莪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因為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好像正在向阿提靠近,只為了她的眼睛中那好似曾經熟悉的光芒。那裡有一點光,來自多年以前的某一日,來自屬於東莪的地方。是呀,天地蒼茫,無論走到哪裡,東莪實在沒有自信會快樂,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印跡無法消除。
東莪不自覺得抻手去撫摸頸部的疤痕,這條傷疤隨著她的成長,已然漸漸變淡,但是它永遠不會消失。這是她代替阿瑪承受的第一個傷痕,也許從她出生之時,便早已注定,她會成為他的一個延續。自阿瑪離去的那一刻起,有一些東西,他的血脈、他的姓氏都已變幻成為存在於她身上的力量,匍匐在她的體內,這一切注定了她的不同,注定了她的孤獨,但是,也許也正因如此,有一天,這一切也會成為她的力量。
阿提注視她的神情變化,忽然輕聲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倘若你願意,跟著我就行了。」她不再說話,與東莪擦肩而過,朝小屋那邊走去。東莪略一遲緩,慢慢跟在她的身後,阿提走到小屋下,只聽樓上泰爾奇喚她「阿提……你……」她神色微現激動,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未說話,引領東莪逕自朝那小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