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我依舊去尋找從前的王府,這一次卻較為順利。原來昨日自己找錯了方向,今日再向東南,卻走到了一條依稀有些熟悉的街道。我竭力克制心中的激動,慢慢走去,越往前越看到更多與自己記憶相合的地方,再走一段,自轉角處看去,街道一側,王府大門已近在眼前,我雙目含淚,走到近處。
只見府門的立柱之上,紅漆已脫落了大半,殘紅的縫隙中露出柱裡的木色,儘是點點斑斑,台階上秋葉遍地,隨塵土緩緩飛揚。整個府門看上去頹廢荒涼。我抬頭望去,卻見府門上,並無橫匾,此時我方才想起,連北京的王府都已遭查抄,此地又如何能夠保全呢。怎麼我一路北來,從未想到此事?這時再回想到福臨與太后的言語,忽然一絲不安漸漸湧上心頭。
我只覺全身乏力,便依著門柱坐在石階上,阿瑪,東莪應該何去何從呢?
不時有人自眼前經過,我茫然抬頭,只看向那些東來西往,不停的腳步,人人都有去處麼?正迷茫之間,卻覺一個人影立在眼前,擋住了刺目的日光。這人彎著腰,低頭看我,停了一會,他的身子忽然微微顫抖,顛聲道「你是……?!!」
我瞇著眼睛定睛看去,只見到一個瘦削的老者淚流滿面,彎曲的身子站在眼前,他的面貌卻依稀有些熟悉。我還在打量他,卻見他猛地跪在面前,泣不成聲道「格格……格格……」
這稱呼如一記重擊,猝然使我清醒過來,我仔細看他,越看越熟卻想不起是誰,卻見他道「格格,是老奴呀!!你不認得老奴啦!」
我緩緩伸出手去,他舉手捧住,哭道「老奴沒想到……今生還能見格格一面……」我不由自主張嘴輕喚「安叔……!」這聲呼喚幾乎未經過我的腦海,只是在唇間徘徊,終於一躍而出。
跟著這呼喚聲,我方才想起,這人正是當年留守老宅的家奴安巴大叔,想不到,他竟是我遇見的唯一親人。我漸漸淚濕,他一直跪在面前,這時用手托我道「格格,這裡涼著呢。您先起身吧……讓老奴……扶您去歇歇吧。」
我慢慢站起,只是盯著他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他一手扶我,一手拭淚,引著我慢慢朝王府一側走去,才沒走多遠。猛聽得馬蹄聲響徹長街,幾匹大馬飛速而至,在府前停足,幾人紛紛下馬,其中一人朝這邊喝道「安老頭!」
我對身旁一切茫然不覺,只看著安叔,卻見他站到我的身前,垂首道「阿克勃大人!」
那阿克勃道「咱們哥幾個剛剛打了只獾,你快弄了給爺們下酒。」安巴點頭應是,阿克勃看看我,像要說話。安叔向右一步,擋著我道「獾子最要新鮮才好,小的這就弄去。」他自馬上解下那獾子,忙拉了我手,快步朝一邊走去。身後,另一個站的遠些的人道「阿克勃,快進屋吧。」那阿克勃咕嘟了一聲,轉身去了。
安叔只低頭急走,轉過彎方才鬆開我手道「格格,老奴冒犯了。」我搖頭道「那是些什麼人?怎地……住在王府裡?」他眼圈一紅,卻沒有說話。只領我自王府側門旁的一個小門進去,放下獾子,引我入屋,待我坐好,他又跪拜下來。我忙伸手扶他。他站起身子,擦著眼淚,說出一番話來。
自從我們隨同阿瑪入京以後,因安巴年老不願遠離故土,他便一直在老宅中留守。直到阿瑪過世,噩耗接踵而來。沒過多久,就有這幫八旗士兵來查抄舊宅,並住了下來,他們看安巴年老體弱,便依舊讓他看守府門。安巴垂淚道「只是如今這王府,已是濟爾哈朗大人的了。」我黯然神傷,無法言語。
安巴道「格格,您怎地……怎地就到了這裡了,我聽他們說起,您如今是在信郡王爺府中的呀?」我沉思片刻,將北來之事簡單說了。安巴哽咽道「這一路上,格格獨自一人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啦!」
他又問了我眼下落腳的地方,急道「那怎麼成,您千斤貴體,怎麼可以住在那樣的地方?」我道「我如今不再是什麼格格了。」他急道「不,不,您在老奴心裡永遠是格格。」我抬頭看他,他與我目光相接,忙轉頭拭淚,不再說了。
他為我張羅了茶點,又弄了手爐來,我見他忙個不停便勸了勸他,他低頭道「老奴沒用,如今能為格格做的,只有這些了……格格,你便由得老奴吧,能為您做一些事,老奴心裡……心裡或許能好過一些。」我看他又在擦淚,便不好再說什麼。
過了好一會,他總算停了下來,站在我身旁,看我喝茶,目光中流露無比關愛。我心酸難忍,卻不敢流露,怕又引他傷心難過。
這時,一個青年至屋外進來道「阿爺,又是他們打的獾子?」他看到我,不由的一愣,站在門旁。安巴忙上前道「瞪眼瞧什麼?快行禮。」那青年居然立刻跪下磕起頭來。
我忙道「安叔!!」安巴道「這是老奴的孫子,喚額圖暉。說起來,當初還是有幸得王爺給取的名呢!」他轉頭向額圖暉道「這就是東莪格格。」我忙扶他起來。他看看我,忽然滿面通紅,一言不發,自到屋外去了。
不一會,屋外響起刀刃之聲,原來他在料理那只獾子。過了一會,他在屋外道「阿爺,你陪著格格,我拿獾子過去。」安巴應了,自回屋陪我。
隔不多時,額圖暉便回轉來道「阿爺,你出來一下。」安巴應聲去了,不久便回來,我看他眉頭微皺,便問他何事,他搖了搖頭。
時近晌午,他已煮了飯食端上道「格格,只能請您將就著用些,我已經讓額圖暉給您打野味去了。」他站在一旁為我布菜,卻仍不時以袖拭淚。我們相對無言,唯有窗外隱隱的風聲不時輕送過來。
吃過飯,安巴看看我又道「格格,老奴思前想後,那客棧終究是個生人往來的地方,您這般尊貴之體,是萬萬住不得的,老奴這裡雖簡陋些,可是……總好過客棧呀。倘若格格不允,老奴他日歸西之時,難道要告之王爺,格格如此淒苦地流落民間麼?」一語未罷,已淚流滿面。
我心知再拒只會更增他的悲傷,忙點頭應允。他一邊抹淚,一邊走出屋去,過了一會,等到額圖暉回來,便讓他隨我同去客棧。
我們二人一同來到客棧,我拿了東西,下樓結清帳目,那掌櫃的笑道「哦,尋到家人啦!等那鏢師大爺回來,我定會轉告的。」我謝了,依舊與額圖暉回到安巴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