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一卷 飄搖富貴花 第十一節 大署
    我漸覺身陷於一團迷霧之中,四周有朦朧的影子,間歇又有一些依稀的亮光與人聲,只是隔著重重迷霧,聽不真切。被這迷霧圍困,視覺聽覺都彷彿忽然全部喪失,好在,還能感受氣息。疑心是聞到了自已家中那株桂花的清香,幽幽轉轉,引領著我穿過層層迷霧,忽然,這香變了味道,又像是檀香,像是曾經熟識的某人身上的味道,我感到伴著這香味,有一隻手在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是額娘麼?

    我用力睜開眼睛,卻看到眼前一張似曾相識的面龐。她面色蒼白,臉上淚痕未乾,正低頭看我,目光中儘是悲憐,只聽她輕歎道「怎麼就病成這樣了!」是蘇茉爾,我頓時清醒了。看著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要說些什麼。

    她柔聲道「蘇嬤嬤來遲了,好孩子,你受苦啦。」我無法自控,淚已簌簌而下。多尼在她身邊探身道「莪妹妹,你總算醒了。」他雙目紅腫,只是重複著「醒了就好」。

    蘇茉爾道「格格,你願意隨嬤嬤進宮麼?皇太后知道了你的近況,很是掛念。特地叫嬤嬤來問格格,倘若你願意,今兒個就隨嬤嬤回宮靜養,宮裡有最好的御醫,一切都有嬤嬤照應,你可願意麼?」

    我向她茫然注視,想到宮闈,心裡忽然有種莫名的恐懼與抗拒,正要拒絕,忽然心中一動,倘若要見福臨,除此之外,只怕別無他途。

    蘇茉爾見我不答,又道「皇太后知道你的心思,因而另修膳了別的寢宮給格格獨居,可以靜心養病。況且,眼下信郡王不日便要出征,你這樣的身子又怎能缺少照顧。」

    我輕輕點頭,她喜道「這就是了,我去安排一下,立時便能走。」說罷她轉身出房而去。

    多尼走近床旁,向我深深凝視道「你若是不願,哥哥一定會留住你的。」

    我搖了搖頭道「哥哥,你也要保重身子,嫂子那兒,也不要責怪她了,若不是她,我……我至今懵懂不知,對阿瑪只有更加愧疚。」他含淚點頭。我順著他的肩望出去,屋外明月在天,樹影鋪地,已是夜深時分。

    當晚,便由蘇茉爾領路,我置身於一頂軟驕中,路經紫禁城各處關卡,都未有絲毫懈怠,直進乾清門,入後宮之中。我被安置在一處幽靜的側宮內。早有宮女在此等候,將我服侍停當睡下,外面已敲起了四更,蘇茉爾又柔言勸慰了一番,方才離開。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窗外隱隱透入一絲日光,方才漸漸睡去。

    醒轉時,只覺室內光線昏暗。我睜目許久,環顧室內,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正迷茫間,床側的門簾輕輕掀起,一人伸頭進來,看我已醒了,便走至床前微笑道「格格醒啦!奴婢進來好幾回,您一直睡著呢!」

    我覺得她有些面熟,盯著她看時,她笑道「格格不記得奴婢啦。奴婢是阿果,格格當年初入宮時,奴婢便侍候過您呢。」聽了她的話,我點了點頭,由她攙扶著坐在床上。

    阿果道「格格睡了這麼會,精神好像好了一些,要用午膳麼?」我問「已是中午了麼?」她答道「是,剛過了午時」。說著走到窗前,將厚厚的窗幔微微掀起一角,立刻便有一束強光照進屋來,我咪了咪眼睛,她連忙放下窗幔道「雖已過了十月,不知怎麼今年還是挺熱的,因而用厚簾子擋著。」

    她服侍我吃過些粥點又道「皇太后打發蘇嬤嬤來看過兩次,因見您睡著,沒有打擾便走了,格格倘若想見皇太后,奴婢這就給您回去。」我搖了搖頭,靠在床上不再說話,她呆了一會,也就離開了。

    接下來的數日,蘇茉爾每日都來探看,並向我轉述太醫的叮囑。太醫診驗我是因遭受打擊,心肺二脈皆有損傷,但若能靜心調養,脫離困厄心境,自然會慢慢的好起來。末了,她還說起了皇太后對我的牽掛,只等我體力有復,便可去見她。

    我沉默不語,雖遵醫囑每日按時進藥,但是體力恢復卻慢。其實在我的心裡,也許還是不願意面對太后。往年對她的親近之心,這些日子細細回味,卻彷彿都變了味道。真要再見到她,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而皇太后似乎也明白了我的心事,此後不再提及見面之事,平日起居一切都由蘇茉爾安排的詳細周到。

    這樣又過了半月有餘。這日,我在午後醒來,未見阿果在房中,便自己起身倒茶來喝了。在房中坐了一會,覺得沒有睡意,便扶著門慢慢走出睡房。外廳也空無一人,我稍做停留便來到屋外。天氣已有了一些涼意,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四下打量。

    這是一個小巧的庭院,房前一條青石小徑通向外門。小徑旁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庭院兩側均有房舍,一面高大的紅牆將院子團團圍住與外界隔開。這就是皇宮,看似華麗,實則卻是一個孤獨的地方。回想我第一次走近這片紅牆之內的激動心情,真有恍若隔世。

    我站了一會,轉身回房。在裡屋坐下不久,就聽到外廳有些輕微的動靜,我以為是阿果回來,便掀簾走出,抬頭間,卻看到一人站在廳裡四處張望,竟是福臨。

    他一見我,臉上頓時顯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道「聽小良子說起,朕還不信呢!東莪,你真在這裡。」他朝我快步走近,我一時間迷迷茫茫,待看到他一臉歡喜的神情,卻頓時清醒過來,不由的怒火中燒,直瞪著他。他見到我的神情,不由的止步不再向前,說道「東莪,你怎麼了?」

    我慢慢地道「我怎麼了?你不知道我怎麼了麼?」他看著我,面色漸漸變白道「你不要急,你聽朕說……」。

    我微微冷笑道「你要說些什麼?說我阿瑪是亂臣賊子?要篡謀你的皇位麼?」我聲音漸高,情緒忽然暴漲開來,無法抑制,猛地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不由得搖搖欲墜,他上前一步欲抻手相扶,我朝他怒目注視,他遇上了我的目光,只能退開。

    我只覺頭痛欲裂,身子一陣陣打晃,忙抻手扶住椅背喘息不止,室內只聽到我粗重的呼吸之聲,我一邊喘息一邊怒問道「你既認定我阿瑪是謀逆之臣,又將他削爵後逐出宗廟,卻為何……為何還要驚擾他的……入土之軀,還要……還要開棺……鞭屍!!福臨,你當真這麼恨他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控制不住的全身發抖,只搖得手中扶著的椅背都吱吱作響,他如石膏一般站立不動,他的目光中不含一絲希望的看著我,他與我只有一步之遙,但這中間隔著我們的童年、我們的仇恨,卻是咫尺天涯,再也跨不出去。

    他的面容慘白輕輕喚道「東莪……!」這聲呼喚如電擊一般在我週身流過,剎時之間,宮庭內觸目的紅牆、碩大的屏風、樹上秋蟬異常響亮的啼叫聲都變的分外清晰。我緊緊咬牙,將那些回憶顆顆咬碎,嚥下肚去。眼前晝然出現父親清瘦的身影,他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在布戰台前皺眉苦思,他窮盡了畢生之力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下場麼?

    我再也支撐不住伏在椅上放聲大哭。自父親病故以來,種種變故遽生,就算心中有無數悲痛,都拚命一一忍住,不願於人前示弱。但這一刻,居然在這個仇人面前,諸般防備一一崩潰,淚水如決堤之水傾瀉而出,倘若天可憐見,便讓我在這哭聲與艱難喘息聲中死去吧!

    時值深秋的午後,四週一片寂靜。所有的宮女都避了開去,連秋風都仿似被這嚎淘大哭驚動,沒了蹤跡。良久良久,我才慢慢收聲抬頭,福臨一直看著我,目光中滿是關切。

    我深吸口氣,覺得胸中空蕩蕩的,就像五臟六腹都隨淚水流了個乾乾淨淨。福臨輕聲道「你體力未復,還是先回房去歇息吧。」

    我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遭此巨變,尚能活到今日,便是因為心中有這句話要問你,你當真恨他到這般地步麼?」他的臉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白,我看到他緊緊咬牙,卻是一語不發。室內異樣寧靜。我看著他,只覺心不停下沉,他根本無法給我答案,我實在是多此一舉了。我與父親一身熱血關愛全都錯放在了這個世上最冷漠無情之人身上。

    我慢慢站直身體轉身道「你走吧。」他黯然不語,我道「皇上不願離開,是不甘心麼?那就請皇上賜東莪一死,好讓我脫離苦海,去和阿瑪相聚。」

    他喃喃道「朕……我……」他的聲音中滿是苦澀,但那已與我無關了,我慢慢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我甚至不知他是幾時離開,這一夜,我圓睜雙目只到天明,聽著外面遙遙的打更聲「一更——二更——三更——」漸漸過去,光陰對我,實在沒有意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所擁有的只有回憶而已,可當我在陽光中拿它出來晾曬,有一些回憶卻在烈日下發出了裂痕,漸漸枯萎死去,不復存在了。

    我不知何時天亮,幾時又到天黑,只是恍惚地想著往事,有時也會流下淚來,阿果在一旁只是瞧著著急,蘇茉爾前來看視,對我的情景著實吃了一驚。有時我也想過,已經不應該再待在宮中,還是回多尼那吧,可是……那裡真的是可以回去的「家」麼?

    天下之大,卻再也沒有我容身之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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