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微的喘息,在黑濛濛的石牢裡迴盪著。
腐爛的異味襲面,像是他自出生以來這樣的氣味就一直纏著他,什麼是新鮮的空氣、明亮的陽光,他早已經完全遺忘了。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著、面上痛著,神智朦朧幾乎散去。到底已過幾個晝夜他不去想,任由虛飄飄的神智越過剛硬的石牢奔向天際。
怎麼他還沒死呢?數次,他這麼想著。為什麼還沒有死呢……他不想吃苦,反正中了鳳求凰,他抵抗只是吃苦,何必?順從反而有生機。是啊,還不如順從圖些快活,他照樣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
他的手指動了動,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
沒有上藥,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膿了。這一刀……這一刀……是在岸邊他想同歸於盡換來的。為什麼要同歸於盡?
嘩啦啦,鹽水淋上他的面容、他的身體,他痛得在地上打滾。那種火燒的痛,每天重複著,斷骨的痛、烙印的痛、鞭打的痛,甚至不堪入目的凌辱,蘭緋每天挑一種新花樣折磨他,折磨到他痛不欲生,僅存一息才放手。
「還活著啊……點燈。」
微弱的燭火亮起,蘭青慢慢張眼,看著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
「蘭青,我來告訴你壞消息。」
蘭青沒有說話。
「你的大妞死了呢。」
大妞?他想起來了,大妞!大妞!他同歸於盡,是為了大妞,他吃苦是為了大妞……大妞……他忽然笑出聲。
「你笑什麼?」
「……今天死了明天又活,這種事騙三歲小孩吧。」他啞聲道,隨著他話一出,嘴裡溢出鮮血來。
他不怕這些痛,最怕心裡煎熬,偏偏蘭緋擅於此道。這麼長的日子裡,在蘭緋嘴裡大妞反覆生生死死,他還是笨蛋嗎?由得他這麼騙……
大妞她活下來的機會不大,她不會泅水、反應又遲慢,怎能逃出蘭緋的毒殺……大妞大妞,他已經哀悼過了,他不痛不癢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明忽滅的燭火在面具上交織成惡鬼的形影。男人輕柔地說:「你也不能怪我啊,雲家莊放出的風聲一下活一下死,連我也搞不清楚了,不過,這次確實有證據。拿進來。」
蘭家弟子捧著玉盒進來。
「打開給蘭青看。」
蘭青本想不理,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
盒裡是一顆小孩頭顱,面目早已不清,但看得出是十一、二歲的模樣,他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正要合目,又發現玉盒裡尚有一個夾層袋子。
他心一跳,那髒袋子沾著濕泥,正是當日大妞身上的袋子。
他手指微顫,費力地拿起那夾層袋子。蘭家弟子在蘭緋的示意下,將燭台移到蘭青面前。
蘭青顫抖地打開袋子,裡頭雜七雜八都是小孩用的,還有蜜餞、耳環……耳環是大妞的沒有錯。
大妞早死了,他也哀痛過了,夠了,這是蘭緋的詭計,將大妞的屍身遺物分日來折磨他。上次已有碧玉簪為例,不是嗎?
正因大妞早死,所以他沒有感覺了。
「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雲家莊將她葬在哪裡,蘭青,我對你很好啊,特地挖出她的屍身,可惜,日子久了,她身子已腐爛,我把她的頭割下專程送給你。」
蘭青目不轉睛,看著大妞的頭顱。忽然,他笑了。
「蘭緋你這醜八怪,你就盡量折磨我吧,把你的人生都用來折磨我吧,只要我活著,你的人生就爛得跟條臭蛇沒兩樣。蘭家上下誰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該是我,你這位子是搶來的,沒人會給你這種醜八怪。我在雲家莊多年,早將一切告訴春香公子,江湖秘史裡蘭緋家主之位不過是虛位,這項事實將流傳後代?每個蘭家人打從心底瞧不起你……」
燭火搖曳,映出蘭家弟子個個面色蒼白,蘭青這話分明是要拉蘭家人陪葬。
蘭緋一腳踢向他。蘭青無力擋住,整個背撞上石牆,這裡的石牢許多尖物,銳利的石尖兒狠扎進他的背肉裡,他卻早已麻痺不痛了。
蘭緋冷笑:
「你想尋死我偏不讓你死,把刑具拿進來。蘭青,最近我特地為你弄到一本古書,看了那本書我才知道所謂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今兒個,我讓你嘗嘗重口味的,擊鼓!」一頓,他看蘭青完全不回應,彷彿是死人一樣,他眼一瞇,忽然一腳拐向大妞的頭顱。
眨眼間,蘭青撲前,抱住那顆腐頭。
那一腳重重踹在他鮮血淋漓的背上。
蘭緋眸裡炙光大盛,仰天大笑道:
「蘭青,你的弱點果然是關大妞!連死人頭都不肯讓它碎去嗎?如果不是我事後察覺不對勁,還真以為她是你女兒呢!你想尋死,卻不願咬舌自盡,這代表什麼?你內心還是懷疑關大妞活著啊。你跟她感情真這麼好?我聽說關大妞是個蠢孩兒,還是那關長遠給你什麼甜頭,讓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獻給他女兒?你也有感情嗎!來人,施刑!」
蘭排轉頭跟弟子說著,沒料到蘭青竟還有力氣撲向他,像條瘋狗一樣咬上他的腿肉。
蘭緋吃痛得幾乎要一掌殺了他,但他絕不讓蘭青輕鬆地走,他忍痛讓人拖走蘭青,咬牙笑道:
「蘭青你也有今天!我要讓你看不見聽不見你將承受的痛苦,來人!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他一腳踢開大妞的寶貝袋,裡頭的蜜餞散落於地。
有人噗哧一聲,偷笑出來。
「她在搞什麼啊?」
夜深人靜;幾名雲家莊弟子偷偷攀在牆頭,偷窺那個不是雲家莊弟子的小姑娘。
說是小姑娘,不如說是剛甦醒的小娃娃——對他們而言,確實如此。
這個娃娃已經十二歲,本來是個啞巴傻蛋,雖然拜春香公子為師,令他們又羨又妒,可是,她是個傻蛋他們能說什麼?
雲家莊弟子該是體貼善良之輩,所以,他們能幫這個傻蛋就幫……就跟幫自家妹子一樣。哪知年前她差點被淹死,一醒來後會說話了,好像也沒以前傻了,但,春香公子還是她師父!
這讓他們深覺不公平!
現在大家的起跑點都一樣了,憑什麼她能拜春香公子為師?她有什麼資格?雲家莊名冊上沒有她的名字,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編入雲家莊裡!他們雲家莊弟子沒有一個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憑什麼她的待遇比他們好?
「噓,小聲點。」曾是她師兄的弟子一臉不屑,指著亭內托腮閉目的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在休息呢,別吵醒他,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其實春香公子人很好,不太會責罵他們,但他們要是被發現偷窺一個小笨娃總是會沒面子。
「春香公子在休息,小笨娃卻還在練功,這表示連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導她了,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麼?我白天路過,看見她練的招數跟現在相同,白癡也早學會了,好丟臉哪!」
雲家莊弟子深有同感,有人看見她練到腳打結,跌了一跤,趕緊摀住嘴偷笑。她那一招,連他偷看也早學會了,偏她還不會!
年前那一場大災,在場雲家莊弟子也受到重傷,幸虧當時有人相助,才讓這笨妞逃出生天。
據說,那場「船難」幕後主使者是北方某家,足有半年時間雲家莊幾乎不得安寧,數字公子們全不在莊內,他猜都潛去那個某家了,可惜最後無功而返。
他記得當時笨妞被叫進廳裡,也不知在談什麼,最後,她還是留在莊裡練功,直到今天。
跟沒練一樣。
攀在牆頭上的弟子們每次一看見她又練錯,就忍不住幸災樂禍。活該,有什麼資質就該去學那等級的功夫,沒那個嘴巴就別吃大碗飯,誰教這笨妞烏鴉想當雲家莊的小鳳凰。
「聽說她練功是為了報仇呢。」師兄弟嘰哩咕嚕,分享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八卦。
「一個傻妞會有什麼仇?她記得嗎她?」有人不以為意道。「就算她有仇在身,春香公子也會作主,哪會輪到一個小笨丫頭去報仇?」
「明天再來看?」小弟子興致勃勃,他有預感看這個笨妞練武將會是他人生中的大樂趣之一。
「好啊好啊!明天再來看!」大家十分期待,不只期待看笑話,還非常期待有一天春香公子直接廢了這笨妞,再廣收弟子,屆時人人都有機會!
半夢半醒間,大妞氣鼓鼓地推他一把。他猛然驚醒,啞聲叫著:
「大妞……」
圓滾滾的大妞把藥碗遞到他面前。
他微微一笑,不問藥打哪來,毫無戒心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好苦……真的好苦,大妞這藥到底是哪兒買來的?
大妞主動摸摸他的頭。
他笑出聲。「你在讚美我嗎?」
她又摸摸他微燙的臉,然後氣憤地用力打他一下。
蘭青歡喜地笑著:「好好,我以後會多顧著自己不生病的,不然,大妞,咱們來打勾勾,我生病時一定挑你在場,讓你照顧我好不好?」
她一臉疑惑,完全不懂她氣蘭青生病,為何他還能笑得如此開懷;也不懂為何他能控制生病的時間,她只懂得一件事,人生病定不能吹風的,遂把蘭青的手塞進棉被裡,再跳下床去關門關窗好遮風。
蘭青看她為自己忙裡忙外,心裡快活又柔軟,大妞現在愈大愈是懂得關心他了。
她端來一盤——他睜大眼,終於撐不住無力的身體,臥倒在床。那是什麼啊!
他能不能當沒看見?
大妞不死心,拍拍他的臉。
「大妞……我很好……我沒事……」他歎息,也死心了。他想,不依著大妞做,會被折磨到天亮。
他被折磨沒關係,但她還是孩子,要張眼熬到天亮,明天又要去學武,怎麼撐?他慢吞吞地坐起,看向那一盤像小山,不,高山的蜜餞。
「都要吃完嗎?」
她點點頭。
「一次吃完?」
她拍拍她鼓鼓的寶貝袋。
她意思是說,現在要新舊交替了,她換了一批新的蜜餞,所以,蘭叔叔算你幸運,正巧生病有蜜餞吃……
大妞故意整他的吧?他這算不算活該?真不該說只有今朝跟他才能吃這些蜜餞的。
她拿起一顆塞進他的嘴裡。
他笑了。
這娃娃就只懂得這樣疼他,但他很高興……不過,等他吃完這些蜜餞,他想可能得再請一次大夫了。
他受風寒事小,鬧肚痛難受才是苦難。這幾年奔波南北尋藥,每次一回家他總是無比放鬆,因而剛回家時總會有點小風寒。
他嘴巴張著,任著大妞再喂一顆,然後她自己也塞一顆到嘴裡,雙頰被她撐得圓鼓鼓的,似乎很享受吃蜜餞的時光。
他眼角瞥到小茶几上的醫書。那醫書他看過,是公孫紙特地謄成白話給大妞看的。公孫紙認為大妞適合當個救命小醫蟲,他根本不信也不想大妞去做一些可能會離開他的事。
再者,她的父母都與大夫醫術無關,她哪來的天分?
「大妞,藥是你自己抓的?」
她輕輕撞著他的頭。
「……」果然如此,他成實驗品了。難怪藥這麼苦澀……她把黃連抓太多了吧。
不要學,不要離開他,如果他直白的跟大妞說,她懂得他的內心嗎?
不,她不會懂。大妞雖然貼心疼他,但她不會懂他內心的黑暗。她跟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試著跨足大妞單純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他不想離開有著大妞的世界。
他見大妞跳下床,擰了熱毛巾專心替他擦著汗濕的臉,他心頭一軟,終於掩不住他的自私,拉過她暖乎乎的小手,脫口道:
「大妞,別再看醫書了,我最多只得風寒,不會再有其它病症,你再怎麼讀醫書也是白讀。」
大妞眼裡出現疑惑,他連忙又道:「你若學了其它醫術,有人找你看病,那時我又受了風寒,你要顧誰?你不顧我了麼,大妞?」
她用力搖頭,有點發惱地輊打他一下,氣他說自己會再得風寒。他見狀,歡喜展笑:「所以,大妞是偏心我的,是不?不要學了,你就顧著我,疼著我就好了,其它的你都不要再去學了。」
現在,他後悔莫及。
如果當初放手,讓大妞去學去見識,她這一生才不會白過,也許逃出生天的機會更大些。
他躺在濕冷的泥地上,身上的疼痛麻痺了,他的手指微動,碰到一顆當日散落在地的蜜餞。他費力地撿起放進嘴裡。
滿嘴的血味,嘗不出那種酸酸甜甜的美味來,但,這能讓他作夢,回到過去那間小屋子的快樂時光。
他又摸索著,再摸到其它蜜餞,一顆顆塞進嘴裡。
一天、兩天……到底幾天了?他從不奢求有人會來救他,只求大妞還活著。
活著死著、活著死著……蘭緋反反覆覆折磨著他,明知不該隨蘭緋的話動搖,但他就是無法控制內心的渴望。
他咳了一聲,溫熱血絲從嘴裡噴出來。
以前他怕大妞長大後,失去單純的心而疏遠他,這兩年他心境卻是大有不同,大妞愈大愈是懂事,雖然少了同齡該有的智慧與機靈,卻比以前在乎他,讓他變得貪心,希冀大妞每長一歲更看重他,甚至,他放任著自己對未來小小的期待——大妞不會變,她永保這份無垢的單純,不會記起過往血案,她的眼裡只有他這個又髒又自私的蘭青。
可是,現在,他的夢全碎了。
咚——咚——咚——
折磨人的鼓聲又起。蘭家催人命的特殊鼓聲,讓人心生恐懼害怕,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輪到他身上,每天這鼓聲一起,他就知道又要受肉體上的折磨了。
卡的一聲,鐵籠的門被打開了。
果然要開始了,一天連著一天,他幾乎都以為已過了十年。
「今天,再來試試新花樣吧。」門口的男人笑道。
蘭青沒有回應。
大妞……如果他能把大妞徹底自心頭割除,那麼他的牢籠生活絕對會好過些。蘭青閉目,準備承受新一輪的心理摧殘。
正月十五,有弟子樂得開懷匆匆回莊。
師兄雙臂環胸在練武院的牆頭看著,他一時好奇跟著爬上牆頭,問道:「師兄,十五了耶,你怎麼不去吃碗元宵?」
師兄不說話,目視練武院。
他跟著看去,脫口:「還在練?」
「還在練。」小師兄乎聲說著。「跟一個月前練的一模一樣。」
「她真是笨蛋!照她這樣練下去,只會丟了春香公子的臉!」他仔細觀看一陣,好想捶心肝哪!春香公子收了一個蠢徒弟,這套基本功從去年十月練到今天,還沒練個形出來……
他們這些弟子看戲看兩個多月就看膩了,畢竟這笨妞上一招練完他們腦海已自動自發演練下一招,不用春香公子教,他們都會了!這樣說來,已經快—年了啊……
「咦,今年她沒上花車哦。」
「花車?」小師兄疑問。
一大夥都是城裡人,每年正月十五花車繞城一周,我記得她小時候就年年上車……可能現在她爹不在了吧。師兄,我必須說,除了她以外,任何一個人只要有她的努力,十年之內必有小成。」每天天未亮她就在練功,天黑了大家睡著了她還在練,這種毅力雲家莊沒人比得上,但,他還是要說,也只有笨蛋才會擁有這種鋼鐵毅力。
他回莊本是要呼朋引伴再去夜玩一場,但小師兄沒有離開,他也不太敢離去,只好一塊看著她練武。
真的好笨拙,有幾次真想衝出去糾正她。妒忌?如果要這麼笨與這麼的努力,才能學到春香公子的武藝,他寧願不要。
人家十年小成,只怕她五十年內都無成,誰還會心胸狹隘去妒忌她?
他長歎了口氣。「我都看不下去了……」
此起彼落的同意自他周邊響起,他一回頭看見所有小弟子都擠在牆頭偷看。
「你們……」
有人從他身邊翻出牆頭,他回神,竟是小師兄落在庭院裡。
「你!」小師兄直接拐了她一腳,她站地不穩跌了個狗吃屎。他罵道:「如果你習得正確,今天十個人拐你,你都不倒。你到底會不會?手抬高,不是要你拳頭出力,過來,看我怎麼做!」
她趕緊爬起來,認真看著他比試講解。
牆頭上的弟子紛紛跳進來七嘴八舌:
「我也看不下去了,大過年的要再學不好,你一輩子都別出師了!」
「對啊對啊,我一想到春香公子成白髮老頭還要拖著你這個徒弟我就心寒!」有少年捶胸頓足著。
「快點啦!看清楚,咱們這樣推小師兄他都不倒……今天你要練不成就別睡了!」
「聽見了沒,你至少二十年內要有點成就,不然就對不起咱們!」
雲家莊弟子發狠,決定好好「指導」一下這個外來的笨丫頭。不能丟雲家莊的臉,不能丟春香公子的臉,最重要的是,得先教好這笨妞,他們滿腔的妒意與怨恨才能繼續發展成蓬勃大業!
一輪明月,粲然滿地,傅臨春雙臂環胸,倚在牆後,半合目任著這些小孩糾正她的招數,直陪到天明。
伸手不見五指。
蘭家弟子拉開鐵籠裡的鎖鏈,才進牢籠裡就踢到一顆被踩爛的蜜餞,甚至,那個關大妞的頭骨在不知第幾次對蘭青的虐待裡已碎成數十片。
每次進到這個牢籠裡,他總是心驚肉跳,沒法想像如果自己長久待在這種地獄裡是否能熬過半年,不,他很清楚就算一個月他也熬下過。
他又踩到一顆蜜餞。
他忘了從何時開始,牢裡的蘭青已經不在乎那個關大妞的生死,任由她的頭骨被家主打碎。正因不在乎,所以家主近日焦躁無比。
「又要開始了嗎?」牢裡深處,輕啞的男人聲音響起。
蘭家弟子防心甚重,立時停步不動。
「我身上有鐵鏈,怕什麼?」男人輕笑,聲音粗啞但仍是好聽。「我只是在想……咳……我很想看看現在我到底變成什麼德性?蘭林,你打盆水讓我清洗後,再折磨我吧。」
那聲音,有點了無生趣,蘭林想著,為此他更為謹慎。蘭緋跟蘭青同父所生,能在這種地方忍受各式蝕骨毒害長達一年,卻沒有自盡的心念,這樣的人不能說不可怕。
到底是什麼令蘭青撐到現在?因為關大妞?不,他並不這麼認為,這幾個月來蘭青從任由家主盡情施虐也要保住關大妞的頭骨,到寧放棄頭骨也要保住自己,這其間……他不認為這個蘭青會有什麼痛苦的迴環轉折,最多就是覺悟了,自身能活命最重要,凡事先保自身才是蘭家之道。
家主曾說,蘭青心機深細,絕不直白說話……也就是反話?
換句話說,蘭青說想親眼目睹自身慘況,但其實他完全不想看;蘭青想清洗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那麼,蘭青何必說這話?
是怕他們變出新法子拿他容貌來折磨他?
蘭青天生貌俊,典型蘭家上好容貌,現任家主萬萬不及他。年少時蘭青自豪貌色,家主因而妒恨不已;如今的蘭青,面部已毀,簡直跟個醜八怪沒兩樣,如果在此時讓蘭青親眼目睹他毀去的容貌……
蘭林頓時欣喜若狂。那蘭青還不發狂嗎?難怪蘭青設此心計,分明是阻止他們用貌色來折磨他。
家主近日焦慮,他們也擔心受怕,這時要能奉上折磨蘭青的法子,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思及此,蘭林頭也不回吩咐:
「取冷水來。掌燈取鏡。」
一盆水很快地送來了,蘭林也接過鏡子,準備讓蘭青看個仔細,先討個好功勞。
那微弱燭火照進深處牆邊的男人,男人頭也不抬,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
「洗臉!蘭青,你不是想洗臉嗎?我就讓你洗個夠!」
角落鐵鏈有了聲響,男人慢慢爬過來,輕碰水面,那寒冰似的溫度令他手指微微縮回。
蘭青動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蘭林眼角一瞥,蘭青剛坐的那角落有著一塊頭骨。
那塊頭骨極小,上頭有啃咬的痕跡,蘭林心一跳,沒料到蘭青連關大妞的骨頭也啃……這根本已經是瘋子了!
他目光又調回,逼著蘭青抬起眼。
「看鏡子啊!」他得意笑著。
男人費力地抬起臉,沒望向鏡子,反而抬眼看了蘭林一眼。
只有一眼。
「……我還沒洗乾淨呢。」那聲音異樣沙啞。
蘭林連眼也沒再眨一下了。剛才,他看見什麼了?他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明明蘭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錯,他怎麼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那一眼。
他記得,蘭青年前被拖進這牢裡,只是一個好看的青年,談不上什麼妖美之氣,但剛才……
莫名地,蘭林心跳加快,舉高燭台,明知該有防心,但無法掌握自我,著迷地靠近蘭青。
「你再抬頭,我沒看仔細……抬頭啊!」他忍不住叫囂著,心跳到瘋狂,突生的渴望來自蘭青的那一眼,明知一切不對勁,但他的身體完全無力把持,腦中只呼嘯著:要看清楚看清楚!
蘭青正掬著清水,寒涼的冰水慢吞吞地拂過臉。明明沒有人擊著蘭家鼓,但此刻,細微的鼓聲傳入他的耳膜,令他產生無比的快感。
他垂著首,讓人看不見他黑沉沉不見底的邪媚眼神,而顯露十指外的嘴角……
在獰笑。
〈鴛鴦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