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了。
我將我的手在狗肉的頭上懸停了半分鐘之久終於落下。狗肉仍然躺著對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聲不滿的嗚咽它仍然看著我用人的眼光來看它悲傷而沉默。
我也悲傷一種因無能為力和無所事事的悲傷。我終於有膽揉著它了邊揉邊說「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這種不反抗就對跳蚤的不屑應對。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後跟我混吧。咱哥兒倆聯手天下無敵。鬥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說打迷龍吧你上。咱們就文武雙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邊在火堆邊鬧騰的人們不贊成不反對只是掙了掙。
今天埋鍋造飯之後我們並沒撤我們的火堆絕不是為了幕天席地的快樂聚會——因為一幫子人瞪著迷龍和喪門星正在劍拔弩張。
審過死啦死啦一遭後他又再無音信。除了阿譯的號啕我們什麼也沒能做我們告訴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但我們的情緒仍然陷入低谷。
吃飯、睡覺、鬥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復分分而復合的好幾趟迷龍現在把矛頭對準了喪門星那天的架只是個引子他知道如果沒削翻這個據說能打敗他的人他便永遠不能做他慣做的老大。
迷龍拉著個熟悉不過打群架的膀子師承也許是羆熊也許是猩猩喪門星拉的架子大開大闔如臨淵岳也許叫童子拜佛也許叫開門揖盜。反正他那師承放屁都要有個名稱響亮的馬步。
「各位弟兄明辯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見個真章。——請了!」喪門星說。
迷龍呸了一口「什麼玩意兒!」
喪門星大概是沒見過拳頭未出唾沫先來的主兒忙不迭地後跳一步讓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個很宗師的架子「請了!」
迷龍以為人必然打過來後跳了跳想躲又因為那原來還是個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麼玩意兒!」
「請了!」
不辣搖著頭。和著迷龍的唾沫異口同聲說「什麼玩意兒!」
郝老頭搖著頭歎著氣「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沒藥給你們用。」
「請了!」喪門星似乎一定要請迷龍先動手。
迷龍不耐煩了。「有完沒完?他媽地什麼玩意兒!」
他這回是真打算撲了卻發現要撲必先撲到橫插進他們中間的雷寶兒身上。迷龍老婆把雷寶兒推到兩隻鬥雞之間和迷龍附耳。
「老娘們洗衣服帶孩子沒事幹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麼玩意兒!」你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是在對誰。
「請了!」喪門星又在請。
迷龍老婆再沒說什麼牽上雷寶兒便回屋了。身後兩隻鬥雞辟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喪門星打架的迷龍頗有些仗著扛揍自討苦吃的意思。我們基本上沒見著他掄著喪門星一拳。
喪門星便又拉了個氣宇軒昂的架子他覺得已經贏了「承讓。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個屁迷龍這回又往上衝卻不是揍人挨了三拳兩腳暈頭轉向地退開後他扯斷了喪門星的褲帶往下這架沒任何懸念可言了迷龍追著一個雙手提褲子的人滿院子揍。
我打著呵欠。跟著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為了什麼又在推推擻擻。克虜伯坐著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幾覺。阿譯在暗處看著他的花樹發呆我不知道那株什麼內容也沒有的花樹有什麼好看地。
我們並無長進並且知道我軍再也不會西進我們還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殺性的西征。這裡的二十二頭困獸都會自殺性地報名。
我在進屋前最後回了一次頭看了眼這個不會帶給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經演變成迷龍最習慣的架式那兩位成了滾在地上的兩個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關心的剪影。門前兩個評頭論足的剪影是我們的哨兵滿漢和泥蛋但在他們背後有一個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貼近他們。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緊了。「滿漢!泥蛋!」
「幹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為那個怪異的影子已經消失了院裡點著火。大門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麼也沒看見但一個死過很多次的人並不會以幻覺作罷。
「你們背後有人——好像要摸你們的哨!」我說。
泥蛋才不信我「你嚇鬼勒!」
滿漢比較聽話一點兒我看見他在漆黑中往門外跑了幾米去做一無所獲的搜索。我的朋友們仍忙著打架或觀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們有興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門。
泥蛋還在數落著滿漢「你不要信他。這個人信不得。誰都說他死了要下拔舌獄。」
我沒理他們也沒像泥蛋那樣跑出老遠。我幾乎就在他們剛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體。我現在知道我剛才只是神經過於緊張便蹲下身檢查著這具軀體滿漢和泥蛋也都湊了過來。
兩個人嘟囔著
「臭的。」
「餓死的。哪天禪達不要清出城幾板車。」
「怎麼辦?」
「扔遠點兒啦。他有雙腿子走到這我們還有六隻手呢。」
我咒這倆人「我就該啥也不說嚇得你媽明天來給你叫魂。」
說歸說我還是幫著他們把那具臭且襤褸的軀體抬出他們的管轄範圍扔在站外的路邊。我們以為的死人被震動了一下說了句什麼。
我在衣服上使勁擦著自己的手跟著往回走。
滿漢說「還沒死呢。」
泥蛋邊往回走邊說「救了你就得養著一直養著。你一天兩頓一干一稀養得起嗎?」
滿漢歎口氣便不再說話了。我在那悶著頭。想著這件倒回幾年我絕做不出的事情。
我問「他說什麼?」
滿漢說「說餓了。要吃。吃什麼來著?」
「你雲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東西。豆餅。大豆渣和的餅子。」泥蛋說他有點兒不理解「吃什麼不好要吃那個。」
他還在奇怪的時候我沖了回去我已經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軀體搬起來研究了因為路倒屍豆餅清晰地又跟我說了一遍「我是豆餅。」
我掉頭衝向收容站用勢之猛以至在黑地裡撲地一跤我跳起來衝著火光邊的人們嚷嚷「豆餅回來啦!」
我猛烈地搖晃著莫名其妙的郝獸醫「豆餅回來啦!」
我一腳把迷龍從喪門星身上踢了下來——在這一對比誰更扛揍的貨裡迷龍顯然佔盡上風——「豆餅回來啦!」
我跑向豆餅仍呆著的地方人們一頭霧水地跟著。迷龍是最雲裡霧裡的一個他後邊的喪門星抹著口鼻的血。暈頭轉向地跟著幾乎沒想起要報復。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龍衝我嚷嚷。
我沒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樣茫茫的沖沖的扎向藏著豆餅的黑暗。
豆餅不值得激動我們大多數人都忘了他長什麼樣就像這張喂牲口的豆餅和那張不會有什麼區別。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現在還沒死得感謝他的長官實在太過外行。
但是我們仍然激動。我們渴望改變儘管一張豆餅絕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
豆餅正享受著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禮遇——可是他暈著——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來在他身子下腦袋下塞上盡可能多的稻草我們簇擁的程度幾乎把自己卡在門框裡於是不辣被擠得發出尖聲的大罵。
郝獸醫開始他的救治老頭子很快就開始擦汗——這真是個讓我們很想踹他的動作。
蛇屁股叫「別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獸醫還真就不敢擦了「咋辦?一身爛糊啦不說餓太久啦。」
克虜伯立刻挪著胖大的身軀往外擠。「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個會打呼的飯桶!餓太久就是餓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嗎?發海帶嗎?他氣都續不上來啦!」郝獸醫罵道。
克虜伯嚇得忙鑽了出去我們看著那個沖沖大怒的老頭兒並不奇怪他這樣做是早晚的事老頭歎了口氣。一邊在壓氣一邊在發火——更多是發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們要做什麼只管做去。迷龍和喪門星接著打嗯就活這麼幾個還得稱個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著皮裡陽秋。阿譯你左右有你的花。煩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興許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們悶著。喪門星堵著淌血的鼻子。「……你這麼說幹啥呀?」
「我這麼說等死。」老頭兒。
不辣發出「喂噯噯?」的聲音。
老頭兒說「等著豆餅死。除非有個像樣的醫院……不說這種老屁話啦。聽說師裡有個像醫院的東西可是豆餅這種人去的?郝老頭兒就是閻羅王派來遞名貼的嘛你們不想死地見我躲遠點兒。」
他這麼說也是早晚的事我們只是不知如何應對我們悶著。
而豆餅在嘟囔「我是豆餅。」
於是迷龍往前擠了擠去觸碰那堆更像爛布條的軀體「我是迷龍。」
「我是豆餅。」
那根本是意識的嘟囔豆餅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龍不愛受這個站起來扒拉著我們想出去。
不辣說「迷龍今晚上跟你老婆辦事……小聲點兒好嗎?」
迷龍不回頭從牙縫裡崩出的如其說是話不如說是氣音「關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餅「他死都會以為是死在妓院裡了。」
「現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麼地方。」我說。
迷龍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們悶著坐著站著郝獸醫一直跪在豆餅旁邊他問「明天誰去幫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沒死時挺照顧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著說。
於是那兩南方佬兒又互看了一眼就他們剛在外邊地推擻來看又和好了。
郝獸醫問大家「他叫啥名?有個名字以後人來了好找。」
蛇屁股說「誰會找?他河南人家早被佔啦。」
郝獸醫問他「你廣東人也被佔啦——你願意沒名沒姓地來填雲南的土?!」
喪門星說「叫豆餅。」
郝獸醫提高了嗓門「我說名字!」
蛇屁股說「那沒說過。」
「說過的。」我說郝獸醫便看著我我又說「只是誰也沒記住。」
郝獸醫打發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樣你們在這站到天亮也只是個送終的認得這張臉而已連這個人都不認得。」
老頭子就往起裡爬滯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靈便我們打算幫他架起來但老頭忽然開始猛烈地掙打著「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終我也是要坐在這兒的!我是個醫生!」
於是我們留下了他出去。阿譯雖然一直沒吭聲卻是最後出去的一個。
禪達的夜色像是為禪達的院子而生的雖破爛卻很美。我們出了門也沒搭訕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對難兄難弟在嘀咕。
不辣說「我寶慶人我叫鄧剛。屁股你要幫我記好了。」
「我梅州的馬大志。」蛇屁股說。
喪門星很想插入那個小小的互助團伙卻插不進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劍。」
不辣就沒理他「我的名字認得我我就不認得他。煩啦你幫我寫下來——」
「寫哪兒?」我問他。
「寫……」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說「寫衣服上?燒沒啦。刻槍上?您老有槍?刺屁股上?額頭上?胳臂上?炮彈炸不爛?揣口袋裡?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塊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嗎?」
狗肉於是在我頭先走著我跟著狗肉扔下他們在黑夜裡茫然。
今天晚上這屋很安靜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們也沒進這邊只有一個克虜伯在打著呼。狗肉趴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了無睡意地瞧著這屋的光與暗。
雖然不知道豆餅的名字可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他怎麼到了這裡。在離禪達很遠的某處下游大難不死地上了岸帶著一身爛傷被洞穿過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樣亂晃找到這裡僅僅因為這是除他家鄉外他唯一認識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們對自己說湊合活吧。可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動了一下震動之劇烈讓克虜伯都睜開了眼慌亂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沒事。迷龍啦又開夜工啦。」
於是克虜伯立刻便又睡著呼聲來得比炮彈還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頭擂的就是拿身體撞的迷龍看來是要把他的抑鬱全發洩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兩隻耳朵。我在這樣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個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著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龍的一聲嚎叫震得我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沒了「你就是我跟路邊撿來的一個臭娘們兒!——別他媽那麼瞅我!我還動手啊!老爺們打老婆不揀日子!」
又一次震動這回我依稀聽到了拳頭著肉的聲音。迷龍老婆不是個哭天搶地大吵大鬧的主所以我們能聽到的都是迷龍單向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