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我們在江水中一瀉千里有時一個看起來並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們全部淹沒我們只好死死抓著對方。已經衝下南天門的日軍在我們所飄離過的江岸和山腳現身他們向我們這個浮靶射擊但在這樣天旋地轉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點五毫米小口徑步槍進行的射擊看起來像拉洋片一樣滑稽。

    但子彈仍然在我們中間開花有時一發能打穿幾個人。擲彈筒扔出的手炮彈炸出水柱。我們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經過這些東西。

    迷龍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壓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著某個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個相應死啦死啦號召逃亡岸邊的那個同僚從收容站一直相伴到這裡的傢伙但是他已經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個彈孔血跡早被江水沖乾淨了——確定了他的死亡後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龍問「豆餅呢?!」

    蛇屁股不確定地說「被誰壓住了吧。」

    沒人有心管那個但迷龍就是這種鳥人他會沒口子地問到天荒地老「那豆餅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龍喊回去「被你當死人推下去啦!」

    我們在這種歇斯底里的叫嚷聲中飄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獸醫在我身邊他抓著我我的另一隻手空著泡著水裡那隻手曾用來推下同僚的屍骸。

    失近彈還在攢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著南天門遠離了我們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為一個遠影。

    槍聲炮聲之外我聽著江谷裡傳來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竟然是我們唱來向江防證明身份的歌聲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我並不訝然因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來茫然。

    這是幻覺我知道的我累暈了餓暈了痛暈了嚇暈了吐暈了總之人有很多種可能會暈我也一定是暈了。

    因為我知道唱這歌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邊的、身下的壓在我身上的人也許是身經百戰也許是閱歷豐富或老天垂憐更可能是諸般結合郝獸醫、阿譯、迷龍、不辣、蛇屁股這幫收容站裡一鍋豬肉粉條燉出來的傢伙仍在我旁邊。

    僅存的都在我旁邊緊閉著嘴都學了乖其實連迷龍都知道我們張開嘴僅僅為了發一些全無意思的聲音抱怨、嘟囔、祈求絕不會是這個……

    但那聲音仍在繼續只是遠得不再雄偉而是飄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江水沖刷著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裡帶一種要死不活的疲憊我們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這遭癆瘟的竹筏已經快散架了實際上我們爬上礁石時已經有幾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為一小隊鍥而不捨的日軍仍在追著我們開火儘管來自對岸的射擊沒了準頭。

    我們中間體力最好的迷龍把郝獸醫拖下了筏子連他都累得一句話要分成幾瓣說我們乾脆就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裡的江水。

    迷龍斷斷續續地說「下……下……手……給我……」。一發子彈離他很遠削過了東岸迷龍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的……他們……他們也累吐血了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在這……」

    我催促著「走……走……走。」

    我們跌著拖著爬著上岸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像累得像我們一樣的還可能準確地射擊子彈偏得讓我們瞠目——如果還有那個心思的話但我們盡力去向子彈打不到的地方因為打到了身上的話它也是個子彈。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傢伙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了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傢伙堆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爬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在調整準頭但那傢伙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

    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傢伙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麼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他跪了很久奇跡般的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呆呆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了。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了。」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扎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傢伙也會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我們在樹林裡走著我們的腳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著路我們沒有人能走直道我們每個人的腿都像是麵條我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獸醫發現老頭子無緣無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個。」他痛哭似乎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幾個字。

    我說「走吧走吧。」

    老頭兒還在念叨「就回來二十二個。一千多人。」

    「走吧。」

    我們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份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我便看他所看幾乎被枝葉和籐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然後「禪達」。

    我們就呆呆地看著。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我們呆呆地看了會然後……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鬱的空氣我們從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家了嗎?

    禪達是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偏遠、天險、豐富的物產資源讓這裡的人們多少年來覺得自己與戰爭無關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時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人工的柔和綠色滌洗著我們已經看進了腦髓裡的莽林的蒼茫綠色我們東倒西歪地走向我們的終點我已經完全成了一個瘸子連拄在手上的丫形樹棍都不是掰來而是撿來的我們沒有踩死螞蟻的力氣。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牆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家了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了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都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衝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了「……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了這迴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建築裡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裝了的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於是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傢伙要幹什麼。

    然後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也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了「抬槍是大抬槍。」

    那個放槍的傢伙把他那桿打鳥的大號火銃垂下重新裝填那是個信號於是那一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枴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衝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了禪達人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遷徙。

    但本來以為穩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了禪達人搜出了望遠鏡、千里筒、天文鏡在東岸觀望——他們有了英雄。

    而我們的不辣看著人們向他衝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家雞摸人家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頭牛也不至於啊。」

    然後我們便被包圍了我們被捶著打著被老頭子拿白鬍子蹭著被老太太拿長長的指甲掐著被小伙子捶著被小姑娘撕巴著整把的花砸在我們頭上鼓聲吵得我們靈魂出竅——禪達人混合了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圍攻的我們渾不管阿譯在怪叫中連衣袖都被人撕下來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實在像極了一條狗而且他還猛力龕動著他的鼻翼。

    然後那傢伙發出一聲怪叫「包子!」

    完了個球的——我說我們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於號令他的號令導致行動我們在鮮花的猛砸和拐棍的點杵中分開人流衝向那個氣味的來處。

    那家包子鋪實在普通不過也就是在小門臉前架上屜做點兒小本經營。賣包子的本還在跳著腳想看點兒熱鬧但見人流中分二十來頭說什麼都好就是不像同類的直立行走動物向他的貨物襲來。

    那傢伙怪叫一聲便遁入了他的門臉裡再不露頭。

    於是我們成功地佔領了那屜包子那屜大得像桌面一天能賣出兩屜就算是不錯我們得手的是最後一屜。蛇屁股伸手把屜蓋掀飛了於是我們直著眼瞪著裡邊的內容。

    鬼知道誰第一個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屜裡抓到的是喪門星抓著兩隻包子的手並且我差點兒把他的手當包子咬了一口。

    我們嘴裡嚼著手裡抓著眼裡瞪著同僚們的咀嚼四下裡鴉雀無聲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個禪達在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英雄搶劫包子鋪——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時仍在瞪著我們第一個包子他已經幹掉第二個吃得還剩個角第三個已經咬了兩口——這時有人拉他的褲角死啦死啦低了頭一個小孩子拿著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

    迷龍也被人拉了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迷龍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雙老得變了形的手上端著青花碟子裡邊有整只煮熟的大豬肘子。

    我聞著身後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沒好意思碰我那是個待閨字的女孩她的碗裡是整小碗的松子剝了的我都替她臉紅因為那毫無疑問是她自個兒拿嘴磕開的。

    對了我們現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搶劫包子。

    我們干晾著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屜裡。死啦死啦那張老臉算是把我們給救了他被人稱呼了「壯士」這年頭還持這種稱呼的是一位耆宿樣的老頭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開始乾笑「醉臥沙場君莫笑弟兄們這一路受夠了美國罐頭英國餅乾一路想的可就是咱們禪達的大肉餡包子!」

    虧他說得出來這生是餓的了我們瞪著他眼裡如要踹出飛腳來但我們還得就著他豪放的一揮手否則所有人都要沒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們思鄉之苦。」他厚著臉皮說。

    我們連忙往嘴裡生填迷龍邊翻著白眼邊衝他很想要的大肘子乾瞪眼但也別伸手了吧我們忽然之間覺得很要臉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個半包子苦鬥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壯哉!見你們去見你們回去時鋪雲遮月回時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蟲今日才懂得馬革裹屍說的是大悲涼卻不是豪情。——來!」

    我嚥著包子衝著那豪興大發的老頭子猛翻白眼那幫傢伙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要來扯這個蛋恐怕阿譯的心得都要強過他這老蠹沒打過仗就是沒打過仗但老頭往下的搞法卻嚇了我們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邊的小青年捧起罈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樣——那碗盛酒的話怎麼也得有個三四斤。

    老頭兒現在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場事昨日事今天你就來個醉臥家鄉吧禪達人君子人不會笑你。」

    我們又開始乾瞪眼了這回不是噎的而是嚇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誰人都有可這碗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傢伙笑嘻嘻地端過碗讓我們見識他在戰場之外的無恥。

    死啦死啦接過來說「謝老爺子的美意。上敬戰死的英靈下敬塗炭的生靈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

    我們看著他天上潑一半地下澆一半中間再把剩的個碗底揮霍一半最後剩了還不到一口的意思帳然後拿了個天大的架子一飲而盡就這麼著還被嗆得齜著嘴呵了半天氣最後還好意思亮了個點滴未剩的空碗給人看。

    老耆宿愣了會兒看看自己的腳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裡了「……壯哉!海量!」

    這就是個信號於是鼓聲又吵得我們腦仁兒痛。

    大號鳥銃對著天空轟隆的一下子。

    迷龍放下了銃開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們瞪著站在半堵矮牆上的那個傻冒他傷心得像喝醉了一樣。我們仍被堵在包子鋪左近前進不了一步那無所謂反正前進我們也不知道去哪我們乾脆叫花子一樣坐在地上把禪達人送來的吃喝造光再說下頓飽飯就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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