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後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為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裡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盡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錶。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盡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鏈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乾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裡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又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佔著。」

    阿譯立刻響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霉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裡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槓進了阿譯懷裡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像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嘩著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份內沉重的彈藥、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麼?」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著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著一邊分食著餅乾從不辣那裡來的餅乾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著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裡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著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群並不馴服的傢伙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裡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傢伙怎麼還能喊出那麼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裡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裡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麼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旋風般又捲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著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著那傢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著那傢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裡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茬兒走人……」話沒說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為看我們一直愣著——我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身後的坡下死啦死啦轉過身。

    我們終於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於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我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們。我們呆呆地望著前塵的時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們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我們跟隨並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注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跡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後我們倖存一百六十一人我們回到屬於我們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然後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跡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面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係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後向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窪裡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裡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麼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隻小翅膀變成兩隻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麼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著日軍過來的。」

    我們的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到極目處再被山彎掩映並且不斷有散兵加入我們。我們瞧著讓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個和別人相比我們都保留著武器我們從來沒有散過我們的隊形。

    我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在路邊的水窪裡喝水以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幹什麼呢?」我問他。

    死啦死啦樂著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我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於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裡走過的人都被熏得熱淚盈眶一個傢伙在路邊的林子裡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著並且已經燒完那些根本還飽含水份的燃料燒出了足夠熏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裡時縱火的傢伙正在對著灰堆磕頭然後從灰堆裡撿出什麼用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問那個傢伙「噯!幹什麼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傢伙是一口我們來時已經熟悉的雲南腔「我燒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著那傢伙把我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裡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傢伙糾正死啦死啦「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後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於是死啦死啦撓著頭替人計劃著「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雲南。」

    那傢伙沒什麼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後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四川——我從小跟我爸來雲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著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問那個傢伙「……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傢伙?」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傢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槍——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為數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養良好的傢伙並且他還有一柄紅布條束把的長柄砍刀。

    我們站在路邊從我們的大隊中募集願意參與我們這場小戰的兵力不辣已在我們之中蛇屁股不知從哪裡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著和燒死人傢伙背後的砍刀比量尺寸。我們看著隊尾的迷龍我們還需要一挺機槍。

    那傢伙和他的掛車、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掛一臉後娘所養表情的豆餅——這一大嘟嚕子已經落後因為他們忙著打劫路邊一輛被日軍火炮擊毀的卡車那車已經被潰兵搜羅過很多次了迷龍們接近一無所獲於是陰著臉跟上隊列——並且在看見我們時臉色顯然更陰。

    死啦死啦問迷龍「小日本來了。想反咬一口嗎?咬跟著我們咬的日軍。」

    迷龍看了他一會兒「咬完了還接著撤?」

    「明知故問。」

    迷龍於是開始撓他的肋骨他又成我們中間把軍裝穿得最不像軍裝的人了敞著懷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錢了這條小命還是留著給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龍「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

    迷龍並不上當「我怕被人忽悠死。」

    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槍扔給一個願去而沒武器的兵去迷龍的掛車上拿了機槍順便又拿了幾個彈匣。他掃了一眼迷龍被人拿走了曾經心愛的機槍但迷龍的表情幾乎沒什麼改變。

    「我們走吧。煩啦三米之內我知道你是傷員可你比這位還好點兒這位活死人大爺。」死啦死啦說。

    即使是康丫和豆餅都覺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龍仍在撓著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跟著死啦死啦鑽進路邊的樹叢我有種我們想盡量遠離迷龍的感覺而我回頭時迷龍他們也已經開路他們也想盡量遠離我們。

    我們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損德讓他照搬了日軍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樹上的用乾糧袋或背具做了射擊依托。潰軍已經過完林外的公路現在當得上死寂。

    我不在樹上我和一組人倒伏在叢林中卡車和火炮的殘骸之間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戰死在緬甸的同袍之一這是美差不用爬樹膽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覺。可我一直瞪著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覺得我已經被那輛日本坦克殺死了現在是我不知所謂的軀殼在遊蕩。

    迷龍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暈忽忽衝上我第一次的戰場時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擁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個巨大的問題。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個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著看著樹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然後連我也聽到枝叢沙沙的輕響銜尾的日軍斥候終於出現。

    我們開始對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對身邊的樹梢和屍骸毫無防備的日軍射擊步機槍、手榴彈、刺刀死啦死啦相當陰險地只管用機槍攻擊隊尾把日軍的退路封殺。

    順利之極潰軍一直的無所作為是我們最好的掩護。日軍的斥候從此學會不再出現於我們的視線。

    最後兩個日軍逃跑我們想要射擊卻無法射擊因為那個燒他四川弟弟的雲南佬拔出他的砍刀衝上去攔住了我們的射界我們看著他在狂奔中劈翻一個第二個跑得賽兔子但雲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幾乎追出我們的視野。

    我拿槍瞄著我槍法還可以可以把那個一直被雲南佬叼著尾的日軍幹掉。

    死啦死啦攔住我「別打。別打。我看他能跑多遠。」

    於是雲南佬一聲不吭把第二個砍翻了然後一溜小跑回我們正在收隊的隊形——於是我們回歸我們的大隊。

    我們草草收拾了這裡的戰場並打算離開。死啦死啦趕上了那個雲南佬兒他也並不是個喜歡向人表示讚賞的人但他也從不掩飾好奇「叫什麼名字?」

    那個雲南佬兒像我所見的山民一樣耐勞背著三支槍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勞「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傢伙背上的刀有點兒啞然「那個……那你弟弟懂啥?」

    「董劍。」

    「……砍過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這是武術啦……沒砍過人第一次砍。」

    面對著一個全無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撓頭順帶說些全無意義的話「回頭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興看到死啦死啦被人悶得沒話說而死啦死啦也意識到則不懷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開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沒走了就跟著我們混。除了洗澡他都背著他老弟的骨頭幾個小時後我們叫他喪門星。

    這次伏擊讓兩百多潰兵加入我們即使潰兵也有強弱強弱以日軍斥候是否敢惹為衡量於是第二天又有兩百多加入我們。

    當終於到達中緬邊境時死啦死啦已經有了近千人考慮到我軍的編制一向內虛外空可以說他幾乎擁有了一個團。

    我們這群伏擊歸來的人終於趕上了大隊先趕過迷龍的那掛子鳥人然後是我們大隊人馬的隊尾。迷龍那幫子人頻頻地張望我們而我們盡量不去看他們。

    死啦死啦又開始跟拉在隊尾的人嚷嚷「別拉一個!你後邊要多一具路倒屍恭喜啦——你老兄離路倒屍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內我姿勢難看地隨著死啦死啦瘸往隊首。

    除了他的團他還擁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沒打過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絕不包括我們我們已經踏過太多個戰場一次次從屍堆裡爬出來的人不知道什麼叫作忠誠。

    死啦死啦看著路邊的那塊碑上邊標示著離中緬邊境還有若干公里。他轉過身來聽著隱隱的炮聲炮聲似乎在後邊追趕。他身邊簇擁著一群拚命讓自己顯得鐵血一點兒冷酷一點兒的大小孩兒。

    我不知道虞嘯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見又一個虞嘯卿只是我們不想做他身後的張立憲何書光們。

    我盡量不看那幫小子只是把望遠鏡遞給了死啦死啦並指了一個方向。

    死啦死啦衝著那個方向在遙遠的被我們拋在身後的山巒之頂上看見幾個小小的人影他們大概也在看著我們槍刺上飄著小旗——那是終於學了乖的日軍斥候。

    雙方都鞭長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懶得再看他們「到你認得的地方了吧?」

    「前邊那座山就是中國的山因在西南邊陲而稱南天門下了南天門就是怒江有一座橋叫行天渡過行天渡就到了禪達。」我特意停頓了一下「我們來時的地方。」

    「也是我來時的地方。」說完他開始衝著大家們嚷嚷「別拉一個!就快回家了!鐵拐李們拐起來!」

    絕大部分人都已經走得快和我一個德行了於是我們振作精神拐起來。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國土我們的腳步便鬆快得多了儘管還是被死啦死啦謔稱為鐵拐李的德行但至少從步態上不再像是被鬼追著。

    我這次在隊尾我們正絡繹地上山先頭已經絡繹地在下山。我們在緩緩的行進中看著路邊那個女人她又髒又累以至她身邊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孩子都比她乾淨整潔得多我們看她一是因為一個異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為她身邊停著的那個死人——一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子看衣服家境還不錯只是就泥濘來看生前沒少折騰。他像我們這些天見慣的難民一樣躺在路邊頭下邊墊著衣服卷誰都看得出他已經死了。

    「過路君子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過路君子?」女人念叨著。

    不辣戲謔地使勁捅我的肋骨「過路君子。」

    「滾說。

    「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數秒便這麼念叨一遍但瞧來就像念天上掉餡餅吧一樣不抱希望她並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但我們已經很熟悉悲傷所以能無師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過限的悲傷。她的孩子也不悲傷很亮的眼睛讓我們明白這傢伙平時絕非現在這樣安靜他看著我們像一條對我們不感興趣的小狗看著一群他也明知對他不會有興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從隊首的死啦死啦那裡被喊叫下來近千人的長隊隊首我們已經看不見「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應慢的傢伙、走暈頭的傢伙們還是要撞在前邊人身上我們擠擠擁擁地坐下來這時候就有某些好奇心過強的比如說不辣這樣的貨累成這樣還是要好奇——他走向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難民吧?住緬甸的華僑?家裡做生意的還是唸書的?看穿著家境不錯呢。嘖嘖。」不辣搭訕道。

    女人只是接著念叨「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後不辣變得很討厭。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個朋友他怎麼頭撞南牆這個朋友都不會讓他碰壁。不辣於是像被斬成兩段的蚯蚓蠕動著嘮叨著想給自己再湊合出一個朋友。

    「不辣你給人個安靜好不好?」郝獸醫叫他。

    不辣現在看起來確實很討厭別人並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一勁兒自問自答就是那種拿街頭遇上的他人的痛苦當作談資的鳥人——而那女人顯然有與她曾經的家境相應的聰明她明白這一點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說話幾乎只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原來的韻律我不知道她已經在這種單調的韻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還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殺的還是緬甸人?這是你公公?很厲害呢能走到這兒。我們路上撞見好多能爬上南天門的還真沒幾個……」

    我提高聲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頭問「么子事?」

    「回來!」郝獸醫說。

    「我又不累。」

    我說「誰他媽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幫不上忙就滾回來!」

    「我陪她講話蠻可憐的。」不辣不打算回來。

    郝獸醫說「這有鏟子。你要真可憐她就把人埋了好讓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兒有力氣?走人往哪兒走?禪達?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動嘴。

    我說「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一分錢一輪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國了你歎口氣就對得住天地君親師了?」

    剛和我一邊的郝獸醫居然在旁邊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歎口氣……。」

    「郝道學你閉嘴!——不辣不回來我拿槍打你啊!」我倒不會真開槍但我拉了槍栓。

    郝獸醫攔著我「你不要又亂玩槍。」

    「要得勒要得勒。」不辣說著很不忿地回來了我現在學小心了我先退出那發子彈。

    可是回到我們中間不辣立刻開始播報其實我們剛才都聽得真真切切並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聞「她是華僑全家都在緬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錯的全讓打仗給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門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啊?」

    「這種事我見太多了。——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不辣吹噓。

    我拿話堵他「沒人想知道怎麼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爾也接近真理不辣幾乎猜對十之八九。僅需要補充兩條她舉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內毀於戰火;她的好家世也讓她受過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稱學富五車實際上她是那類能把書的精華讀進人的生命的少數派。

    我們聽著車聲轔轔那輛破推車在這漫長的山路上恐怕已經把輪子都硌變了形但架不住迷龍老哥招募的人力老遠就能聽見那貨地主喚長工似的吆喝「加把勁兒加把勁兒!康丫你這回下坡可把牢了!還會開汽車呢你!」

    「你給我個汽車來開。」康丫頂嘴。

    傳來一陣巴掌聲毆打聲康丫喚痛聲。

    我們便沉默我們轉開了頭。

    我們明白迷龍但他仍是我們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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