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高原上的雲層低到這種地步4剛爬升出霧氣就又鑽進了雲層。
在磅礡的雲層中它像是紙折的在氣浪中顛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雲層看上去像是固體的像是龐大無匹的流動山巒。
我們在機艙裡像貨物一樣被拋撒。每一個抓住一個固定點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幾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嘔吐袋在我們身邊活躍地飛行但是誰還顧得上它們?
機艙仍是傾斜的整架飛機都在爬升中震顫。
飛行員在駕駛艙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樣的惡劣中也只好蛻變為野蠻他對著他的飛機大罵「爬升!爬升!否則我幹了你!他媽的爬升!」
起飛時的震顫是豎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氣流中的猛烈爬升讓這種震顫成了橫向的這架老舊的飛機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龍死死抓著的一個貨物固定環砰然脫開迷龍大罵著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而正副駕駛刺耳的怪叫聲幾乎把我們的嚎叫淹沒飛機終於躍出了氣流也躍升出雲層。它忽然平穩下來雲層之上的日光從舷窗裡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互相抓撓撕扯中安靜下來雲層之上一根雲柱幾近直立地孤峰突起著給人一種它在支撐天空的錯覺太陽在它的後邊閃爍。
副駕駛狂親著他的儀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該死的老妓女!」
正駕駛大笑「輪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妓女飛上月球!」
我們用中國人的方式慶幸我們凍得簌簌發抖擠在一起呆呆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不喜歡被人接觸雖然擠在一起別無選擇但仍一隻隻扳開在我肌膚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邊的雲層讓人有能踩在上邊步行的錯覺它們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樣子。」
豆餅一副神往的樣子「俺爹說這上邊住著神仙。」
迷龍攥著把手說「還住著龍呢貓在雲裡頭幾萬里長一睡也是幾萬年。它從這把你吃進去再拉出來時你就在東北了。俺們黑龍江就是這麼條禿尾巴龍變的。」
郝獸醫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別人嚇死嗎?」
被揭穿的迷龍哈哈地樂現在我們都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都開始關顧別人。
副駕駛把駕駛艙一堆也不知道幹什麼的帆布都給我們扔了過來「中國兵我們真的不想冒著生命危險送凍肉。但是你們著陸後得把它們留下。」
我在校時學的英語現在說出來已經是一種非常吞吐的狀態了但虧了我父親的嚴厲記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謝。請問我們要飛多久?」
那個美國人快樂地瞪大了眼睛「英語?太好了。我們僅僅是爬升然後下降然後就可以吃難吃的英國下午茶。」他從駕駛椅上背著身用手比劃著爬升和下降用皺得像苦瓜一樣的表情表示他對英國茶的態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報他的幽默但一直看著舷窗外的不辣快樂地打斷了我。
不辣的表情簡直是燦爛的「要麻他們也跟上來了。」
我從他的位置看到了從4機尾方向躥出的一架飛機輕巧兇猛它一直隱藏在雲層之後當笨重的運輸機爬離要命的積雲時才猛然現身。
我用英文大叫「戰鬥機!日本!」
我們的兩位駕駛員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中實在已經把反應練得像戰鬥機飛行員一樣他們聽見我喊也看見了我指的方向。機頭猛然地往下一沉他們沒有任何緩衝過程地企圖再鑽進雲層。那架輕巧的零式戰機翩飛了過來從機尾下方掠過時它開始開火。
簡陋的貨艙上陡然開了幾個孔眼我看著一個人猛然震顫了一下然後軟在蛇屁股身上十二點七毫米的機槍那一梭子幹掉了我們貨艙裡的幾個人但因為站得太擁擠了他們甚至沒能倒下。
4再次開始劇烈的震顫它瘋狂地想逃入雲層。氣流從彈孔中衝了進來我看著不辣死死摳著剛打出來的彈孔保持穩定包紮他那只斷指的布條已經鬆脫在機艙裡飄揚著如同一面敗軍的旗幟。沒人喊叫因為強氣流讓你根本喊不出聲。
在我們鑽進雲層之前零式進行了第二次攻擊這回我看見剛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駕駛象木偶一樣在座椅上掙扎彈跳血濺滿了半個駕駛艙。他的同僚不管不顧盡一切力量壓低機頭。
我們被雲層淹沒我看著那架零式翩飛上翻脫離了雲層它沒打算做大海撈針的徒勞。我只能看見機艙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墜的速度下降。
日本飛機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樣全無抵抗力的目標。
在雲層裡往下掉時我想把我們轟上飛機的人會不會幫我寄出遺書。後來看見了地面我就想雖然會說英語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國。」
從雲中到霧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霧中有著地面叢林立刻就鋪天蓋地地來臨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動中駕駛員完成了自殺式的著陸駕駛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後一仰後就此不動在我看來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著他了現在這架飛機已經成為一個慣性體往下能活下來多少老天爺說了算。
飛機在劇烈的震動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關咬碎。我死死抓著一個固定處聽著外邊起落架的折斷聲和金屬蒙皮被像紙樣撕開的聲音。
終於停了下來而貨艙裡一片死寂。我抬起頭拉了一下我身邊的一名同僚他卻全無反應——我抬頭看著貨艙已經被叢林的枝幹撕裂了他被一根伸進貨艙的樹枝活活擠死。
然後我想起在我的理論常識中墜機之後最可怕的是什麼。我昏頭轉向地爬了起來「要著火啦!跳下去!跳飛機!」
康丫昏昏沉沉對我嚷了回來「會摔死的!」
「你以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處找出口。
他看了眼橫擔在頭上的枝椏開始猛烈地驚咋起來「跳飛機跳飛機!著火啦著火啦!」
飛機當時超載裝了50多人現在還剩下30來人我真高興看見我們覓食小組的人們因為擁在一起而避開了毀傷嚴重的後艙他們除了一身擦傷淤傷外基本完好。門早打不開了但貨艙被撕開了比門更大的縫我們從縫裡跳將下去。
當我們從4的殘骸上落入草叢時看到了那位美國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讓飛機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霧氣中根本無法分辯地表於是在最後關頭他選擇用枝叢和籐蔓來阻止撞擊飛機在衝至叢林的邊緣時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殘破的機頭露在叢林與空地的邊沿我們跌跌撞撞七葷八素從枝叢裡扎進空地然後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架載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獄的4殘骸。
它並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卻聽到爆炸聲。我們下意識地躲避然後才發現爆炸不是來自飛機殘骸而是來自我們背後的霧氣之中-那是槍聲炮聲和一種比如說吧把彈藥庫點著的聲音。
我們茫然地看著身後的霧氣就像我們剛才茫然看著身前的霧氣直到聽見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聲。我們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輛吉普衝破霧氣不緊不慢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同樣不緊不慢的英國軍人。
阿譯大概覺得禮貌更適合這樣的外交場合於是以一種中國式的拘謹微微鞠了一躬「先生們好。」
但是那兩位都是帶著武器的於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和一支司登式衝鋒鎗指著我們。
「我們是朋友。」我用英語說我說這話時著實有點臉紅因為無論如何不該出現一支只擁有褲衩的軍隊「中國軍隊。」
槍倒是放下來了車繼續往前駛。
我追著他們問「我們是迫降的!這是在哪兒?」
車駛過我們一段才停下的車上的英國人用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我們那種活死人一樣的漠不關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沒有關心連好奇也沒有——通常我們也用那種態度對待彼此。
英國人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說「亞細亞啊這該死的叢林難道會是歐羅巴嗎?」
我笑不出來從那幾位一絲不苟的表情上來看他們也沒認為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開的所以他們不和我們開玩笑——幸虧他們的司機覺得我們的差距還沒差到完全不可以對話。
他說「你們降錯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種很想笑但表現出來是一種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們是迫降我們被日本人打下來的。」
「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八公里。」那說急倒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你們總是搞錯地方。」
我身邊的阿譯下意識地看表但是顯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來。
我耐心地說「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個單詞您就可以讓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驅動了車冷淡地說「看你們的地圖。」
他那樣理直氣壯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僅有的一條褲衩以確定那裡邊確實沒藏著一份高比例軍用地圖而我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驅動。
「您從哪兒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圖在內的整座倉庫?——我們他媽的在哪兒?!」我根本顧不得外交禮儀了。
那輛車揚長而去了你禮貌或者無禮對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只丟下一個死樣活氣回答「我們在撤退。」
阿譯問我「他們說什麼?」
我狂怒地揮了揮手「說他們已經死了!不問活人的瑣碎!」我撿起一截樹枝照著吞沒了那輛車的茫茫霧氣扔了過去顯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聽著遙遠的爆炸中惡毒地臆想著兩位活死人大爺已經被流彈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獸醫忽然跳了起來「沒死!噯呀!他還沒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4的殘骸跑了過去我們不明所已地跟著當想清楚他要做什麼時我們跑到了他前邊。
我們從殘骸裡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國飛行員搬了出來我們盡可能緩解他的痛苦因為他曾平等地對待過我們郝獸醫盡一切能力救護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國人混濁的眼睛終於清亮了一會兒看了看簇擁在他身周的我們又看了看霧濁濁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媽的你們。」他說然後就死了。我們愣著。
迷龍疑惑地問「他叨咕啥?」
「他媽的你們去打仗啊。」我說。
迷龍問我「……和他媽的誰打?」
我問阿譯「……營座和他媽的誰打?」
阿譯看起來此事完全與他無關一樣也難怪過很久他才想起他是營座。他總算在軍官訓練團混過於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哦我先得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煩啦我們在什麼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幾秒讓阿譯幾乎覺得神秘莫測起來。
「別逼我再說損話了。損人又不利己的。」我咬著牙說。
於是我們沉默。過一會康丫撓了撓頭「有鍬的沒?」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麼要那玩意兒「衣服槍哪個都比鍬要緊啊。要鍬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們瞪著他因為這個不算自私的建議竟然來自一向只顧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們最後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屍體在林邊排開用拆下的樹枝遮蓋。
這場進軍更像潰敗在不知其然之中我們已經折損近半。死了的安詳活著的倒茫然。我們聽康丫的建議簡單地料理了死者的後事無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是一樣他們注定無名無姓地在異國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這件事的迷龍開始嘗試著從飛機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譯拿著一支從飛行員身上找到的自衛手槍和我一塊在地上畫地圖。那一幫傢伙在用鐵片分解從飛機上搬下來的帆布想為自己找點兒御寒遮身之物。
飛行員曾把我們當人看待所以我們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槍被派給了最高長官阿譯。阿譯和我成立了臨時指揮部我們想找到十一點半方向八公里外的機場但這是拿著地圖也會迷路的叢林和山巒。
阿譯撓著頭我撓著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無所事事中。
背後傳來一句日本話「你們好。」
我們愕然地回頭看著從霧氣裡出現的那名日軍他拿著一支跟他一樣長的三八式步槍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介乎於友好和羞澀之間的微笑。那貨應該是從叢林裡鑽出來的一手提著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籐蔓撕開了——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他微笑著叨咕「緬甸人朋友。德欽人撣族人克欽人朋友。英國人中國人美國人敵人。」
我們沒人聽得懂日語只能傻呵呵地瞪著他而那位顯然也不會說緬語他已經先入為主地把我們當作緬甸反英武裝於是又鞠了一個躬並絲毫不帶戒心地打算從我們中間通過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們讓一讓。
緬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軍嚷著解放緬甸進入緬甸於是緬甸人連帶著把中美英同盟一塊反了幾月後他們開始反抗繼英國之後侵佔他們國土的日本人。
現在我們這副尊容被他當作友軍因為看上去我們在打劫美國飛機而且常年出沒叢林的人確實不怎麼愛穿衣服。」
「你姥姥!」隨著怒罵迷龍一撬棍把那個日本人拍死了然後從屍骸身上拿過了步槍掛在自己肩上接著開始扒那日軍的衣服信奉著一個人的就是大家的這種邏輯我們都過去扒那日軍的衣服。
一發子彈從我們這幫食腐動物頭上飛過我們抬頭看見從叢林裡鑽出的又一個日本人迷龍站起來打算再拍死一個但我們接著看見的是仍在與枝葉與籐蔓糾纏不清的又十多個日軍。開槍的日軍一臉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為我們正在扒他們的斥候。
日軍遠遠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迷龍槍仍背在背上揮了一下撬棍做出一個攻擊姿勢我以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個了但結果他是以進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為他這句話抽他但迷龍一馬當先康丫奮起直追眾人已經一潰如沙我只能拖著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後一個。阿譯用一種驚訝之極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在我之前當我已經快落在最後一個時郝獸醫和不辣一邊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著林邊奔跑。
康丫那一聲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經讓日軍完全醒過味來。「中國人!(日語)」「射擊!(日語)」這樣的吆喝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他們開始射擊落在最後的幾個同僚一頭栽倒。我們開始插斜道往林子裡鑽。
林中的那條羊腸小徑在我眼前直晃蕩我的腿痛得像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澀得我視線模糊。我身邊的郝獸醫和不辣也在氣喘如牛長期饑饉讓我們的體力根本不堪這樣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邊我飛跌出去的時候把自己摔得兩眼發黑。我被一個人扶起來那是阿譯同時我視線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絆倒我的東西那是豆餅。
阿譯問我「怎麼辦?」
「你是營長!你說怎麼辦?」我反問他。
「你是連長。」阿譯居然有臉這麼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著阿譯那張絕對六神無主的臉剛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龍得到了褲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褲子的男人看起來絕對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圍所有跑不動的人全癱在這裡等著我的一個辦法那幾乎是我們全部。
我說「分開跑。只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