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 正文 第十一章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我們甚至不用像個病人反正他也不像個醫生用鐵架子湊的簡易爐已經把那鍋糊塗玩意兒熱好讓這醫院更像個廚房豆餅在幫著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送給屋裡的傷兵但我們這幫玩意兒想的只是混鬧。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著豆餅正要端進屋的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杓勺給狠扣了一下。我們大笑其實並沒什麼好笑但是我們大笑。

    迷龍很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逗咳嗽。窮死的命。」他憤憤數落著一邊毫不避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床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

    很難說清我們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儘管他真的是很淒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著床板以致把那並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衝著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面對的是迷龍就我對阿譯的瞭解那也是嚇的。迷龍看起來要沒完仗著迷龍對我稍好點兒或者更該說是某種同情我插科打諢「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癒——咱表演吃藥吃磺胺。」我伸出了手掌心裡放著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另一隻手上拿著水瓢。

    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並不可能讓我的傷勢痊癒這一切像小丑的鬧劇。我頗有颱風地把藥放進了嘴裡我喝水從瓢裡看見自己一個憔悴、狼狽、墮落的自己。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調。沉默的阿譯嫉妒的看著我從來沒人這樣為他叫好。迷龍衝我啪啪夾著大腳趾頭啪吱啪吱。我看著我的藥。

    這是我的藥不要臉得來的藥。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藥喝了水。「我覺得好多了!「我鄭重地宣佈於是又迎來一陣支離破碎的掌聲。我看著我的狐群狗黨們搖晃著坐下然後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讓他們沉默。

    我炫耀我懺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懺悔「我偷了錢買了藥。我偷了個小姑娘的錢!」

    那群混蛋們的反應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著腳夾著「財色兼收啊」「不要臉的」這類吼叫。

    「我本該跟她拍胸脯告訴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來。』要麻你別樂得跟個破尿壺似的她哥是你們川軍團的一個姓陳的連長。我倒是讓她放心了然後偷光她的錢。」

    沒有用的那幫混蛋「好啊好啊「地繼續跺著腳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膩讓他們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這讓我的懺悔完全成為了炫耀事實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讓他們聽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認得個姓陳的連長嗎?瘦瘦的挺白淨二十來歲!」

    要麻舔了舔仍帶著油光的嘴唇「川軍團全死光了撒。我哪認得啥子連長囉。噯我認得你個瓜娃子噯你講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們咱妹子稱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勒。」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腳吹口哨。我得盡力才能壓倒他們「我是一個混蛋!」

    迷龍就吼了回來「喊什麼喊?你虎啊?」

    於是一切都平靜下來我雖然仍繃著臉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瞼被他用食指翻得與嘴角快要齊平讓我像足悲傷而憤怒的小丑。

    我在那樣的一個醜態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臉皮。就是這樣你造了很多孽但總被原諒偶爾你會憤怒你想這樣也行?但就是這樣也行。最後你只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說那些讓我們一無所有投入戰場的官員——你已經屈服了就這麼簡單。

    混球們在取笑著我的醜態但一個聲音讓他們慢慢歇止那是剛從屋裡出來的郝獸醫在用勺敲打著空碗。老頭子很沉靜他一直在看著我們但那樣的沉靜並不能讓我們安寧。

    郝獸醫得到足夠的注意後便開口說「有個事說說吧。我們要被整編了就最近。」

    不辣乾淨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談。」這完全代表我們在第一時間內的態度。

    郝獸醫不笑因為我們隨時打算顛覆他的認真「扯不過你們。這種事我不會亂說的我總還算是這地頭上僅此一個的醫生。」

    康丫嘲笑道「獸醫!」

    他被躺著的迷龍踹了一腳並不是所有人都對老郝要說的全無興趣。

    郝老頭苦笑著說「病的是你們治的是我說我是婦科也只好認命——不講口水話今兒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個寒噤。

    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衝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我愣了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我於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了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給你煲骨頭湯。」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後娘養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塗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質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詞不達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麼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干。」

    阿譯看了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並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是沒有吵吵的那麼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至今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了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了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氣。

    我們愣著我們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罵。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乾脆地做決定因為從93年流亡入關他已經失望了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麼蒼老。遠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

    然後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開始覺得他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於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譯氣惱而尖聲地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了。」我宣言我離開。只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並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了自己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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