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門 正文 第二章(5)
    「別,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實交待,你對我朋友幹了什麼,Susa她可沒有寫信的習慣嗅!」

    林雨翔聽了自豪地說:「我的本領!把信給我!」

    「不給不給!」

    林雨翔要飛身去搶。沈溪兒逗雨翔玩了一會兒,膩掉了,把信一扔說:「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嗅!」

    「我沒,我只是」林雨翔低頭要拆信。

    「還說沒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講了!」沈溪兒吸嘴道。

    「什麼!」林雨翔又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的拆信都忘記了。

    「哪,你聽仔細了,我對Susa說林雨翔這小子有追你的傾向呢!」

    「你怎麼怎麼可以胡說人道呢!」林雨翔一臉害羞,再輕聲追問:「那她說什麼?」

    「十個字!」

    「十個字?」林雨翔心裡拚命湊個十字句。

    「我告訴你吧!」

    「她說哪十個字?」

    「你別跳樓嗅!」

    「不會不會,我樂觀開朗活潑,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哪會呢!」

    「那,我告訴你噗!」

    「嗯。」

    「聽著!帕殺喚!」

    「你快說!」

    「她說啊她說」

    「她說什麼?」

    「她說」沈溪兒咳一聲,折磨夠了林雨翔的身心,說,「她說『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雨翔渾身涼徹。這次打擊重大,沒有十年八載的怕是恢復不了。但既然Susa開口送話給他了,不論好壞,也聊勝於無,好比人餓極了,連觀音上也會去吃。

    『稱是不是很悲傷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個頭!她說這些話關我什麼事?」

    「嗅?」沈溪兒這個疑詞發得詳略有當回轉無窮,引得雨翔自卑。

    「沒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尋死,你死了,我會很心痛的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林雨翔括了這麼多年,價值相當一頓飯,氣憤道:「沒你事了。」

    「好了,你一個人靜靜吧2想開點,排隊都還輪不上你呢!」沈溪兒轉身就走。

    雨翔低頭擺弄信,想這裡面不會是好話了,不忍心二度悲傷。班主任進門再發卷子,嚇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裡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見玩具,拆掉才罷休。

    呆了幾分鐘,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只消再加辣醬油和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終於下決心拆開了牛扒餐。裡面是張粉紅的信紙,寫了一些字,理論上正好夠拒絕一個人的數目而不到接受一個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決心,睜眼看信。看完後大舒一口氣,因為這信態度極不明確:雨翔:展信快樂。

    說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隨嗎?我會去考清華。希望四年後在那裡見到你。一切清華園再說。

    雨翔驚異於Susa的長遠計議。林雨翔還不知道四天後的生活,Susa的藍圖卻已經畫到四年後。清華之夢,遙不可及,而追求的願望卻急不可搖,如今畢業將到,大限將至,此時不加緊攻勢,更待何時?週三時,雨翔又在神氣的樓房裡補作文本來不想去補,只是有事要請教梁樣君。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遇這,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爐灶,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麼「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著升級到打,兩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吵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盃上奧特加用腦袋頂范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牛炯放言不收馬德保的學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鬆口答應。

    牛炯這人凶悍得很,兩道劍眉專門為動怒而生。林雨翔壓抑著』心裡的話,認真聽課。牛炯說寫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簡單,今天先講小作文。然後給學生幾個例子,莫不過「居里夫人」「瓦特」「愛迪生」「張海迪」。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作文章,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里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胡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思來,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麼多考試和比賽裡的作文高手。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或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作奉獻。

    牛炯要學生牢記這些例子,並要運用自如,再套幾句評論,高分矣!學生第一次聽到這麼開竅的話。以前只聽老師說現在寫作文為弘揚中國文化,現在若按牛老師的作文公式,學生只負責弘揚分數就可以了。

    稍過些時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樣君切磋。林雨翔說:「我把信寄了。」

    「結果呢?」

    「有回信!」

    「我就說嘛。」

    林雨翔把Susa的信抖出來給梁樣君,梁樣君誇「好字」!林雨翔心裡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讚一個男人的鍾愛者,那男人會為她自豪,等到進一步發展了,才會因她自卑。由此見得林雨翔對Susa只在愛慕追求階段。

    梁樣君看完信說:「好!小弟,你有希望/林雨翔激動道:「真的?」

    梁樣君:「屈話!當然是真的。你有沒有看出信裡那種委婉的感覺呢?」

    「沒有!」

    「你這人腦子是不是抽筋了!這麼明顯都感覺不出來啊!」梁掉君的心敏感得能測微震。

    「她不過是說」

    「笨蛋!你真不開竅!如果她要拒絕你,她早拒絕你了。她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她那成語叫什麼欲休還」

    「欲說還休。」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要表達卻不好意思,要扔掉又捨不得的感覺。小子,她對你有意思啊!」梁掉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內心**澎湃,恨不能有個空間讓他大笑來抒發喜悅。

    梁樣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裡說清華。清華是什麼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樣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裡只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裡都是女子,相對競爭少些。今天聽到個清華大學,研究興趣大起,向林雨翔打聽。林雨翔捍衛清華里不多的女生,把梁作君引薦去了北師大。梁粹君有了歸宿,專心致志給林雨翔指點:「她這意思不可能是迴避,而是要你好好讀狗屈書,進個好學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寫信,而且要顯露你另一方面的才華,你還有什麼特長?」梁樣君不幸誤以為林雨翔是個晦跡韜光的人,當林雨翔還有才華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見自己新才華。到記憶深處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雖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給她寫信!對了,外面有你倆的謠言嗎?」

    「沒有」

    「你也做得太隱蔽了!這樣不好!要轟轟烈烈!你就假設外面謠言很多,你去平息,這樣女孩子會感動!」梁樣君妙理迭出。

    「這樣行嗎?」

    「o問題啊!」

    「那怎麼寫?」

    「就這麼寫了,說你和那叫清華大學的教授通信多了,習慣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個」

    「嗅/林雨翔歎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學中文系裡的學生會玩弄古文,而且寫古文不容易,往往寫著寫著就現代氣息撲鼻,連「拍拖」、「氧吧」這種新潮詞都要出來了。牛炯正好讓學生試寫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漢語字典。牛炯隨身不帶字典,見接待室的紅木書櫃裡有幾本,欣喜地奔過去。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有字典的幫助,連起來就通暢了「暢」還算不上,頂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校率半天,終於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Susa:回信收到。

    近日謠言亟起,其言甚低,余不能息。甚增,見諒。孰港之,余欲明察。但須時日。

    向余與諸大學中文系教授通信,慣用古文,今已難更。讀之陰晦酸澀,更見諒矣。

    復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造而見義遠。然古文之迂腐,為我所總之。汝識字謹譯。余之文字往往辭不及意,抑或一詞頓生見義。然信可藉是察法之悟性。

    林雨翔本來還想拍馬屁說什麼「汝天生麗質,蘭心意性」,等等。但信紙不夠,容不下讚美之辭,只好忍痛割愛。寫完給梁樣君過目。

    梁樣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細看就被第一節裡的「磨」、「僧」、「潛」

    三兄弟給唬住,問林雨翔怎麼這三個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釋不清怎麼翻字典湊巧讓三字團聚了。支吾說不要去管,拿最後一張信紙把信謄一遍。

    梁樣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覺,對這信給予很高的評價,說這封尤為關鍵。第一封信好比灑誘餌,旨在把魚吸引過來,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鉤子,能否釣到魚,在此一舉。林雨翔把這封德高望重的信輕夾在書裡。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連天。草率地評點了一篇作文,佈置一道題目就把課散了。

    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這夜裡輕輕地欲眠。雨翔帶了三分睏意,差點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裡。驚醒過來想好事多磨。但無論如何多磨,終究最後還是一件好事。想著想著,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灑下一串走調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動也已經疲憊,沒顧得上做習題,倒頭就睡了。

    週五的文學社講課林雨翔實在不想去。馬德保讓他無論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課上馬德保不談美學,不談文學,不談哲學,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員當馬德保朝史暮經,終於修煉得像文學家的傻氣了,還不敢表示祝賀,馬德保反恭喜說:「我祝賀大家!大家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

    社員都驚愕著。

    馬德保自豪地把手撐在講台上,說:「在上個學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寫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參加比賽。經過專家嚴謹的評選,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獎狀。」

    「哇!」

    「我們的文學社很幸運的當然,不全靠幸運。很高興,奪得了一個全國一等獎!」

    「哇!」

    馬德保展開一張獎狀,放桌上帶頭鼓掌說:「歡迎林雨翔同學領獎狀!」

    「哇!」眾社員都扭頭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臉一下子維紅,頭腦漲大,榮辱全忘,機械地帶著笑走上台去接獎狀。坐到位置上,開始緩過神來,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羅天誠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塊喜悅,不冷不熱地說:「恐怕這比賽檔次也高不到哪裡去吧!』」言語裡妒嫉之情滿很快要溢出來。

    林雨翔的笑嘎然止住,可見這一口咬的大。他說:「我不清楚,你去問評委。」

    「沒名氣。不過應該有很多錢吧。」

    「這個我不清楚。」

    馬德保彷彿聽見兩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獎,是十分光榮的。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獎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麼多知名的學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面前,頓失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羅天誠對沈溪兒宣傳說這種比賽是虛的。沈溪兒沒拿到獎,和羅天誠都是天涯淪落人,點頭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鋪開獎狀,恨不得看它幾天,但身邊有同學,所以只是略掃一下,就又捲起來。他覺得他自己神聖了。全國一等獎,就是全國中學生裡的第一名,奪得全國的第一,除了安道爾梵帝岡這種千人小國裡的人覺得無所謂外,其它國家的人是沒有理由不興奮的。尤其是中國這種人多得嚇死人的國度,勇摘全國冠軍的喜悅夠一輩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認識到了這一點,頭腦熱得課也聽不進,兩頰的溫度,讓冬天忘而卻步。

    下課後,林雨翔回家心切,一路可謂奔選絕塵。

    同時,馬德保也在策劃全校的宣傳。文學社建社以來,生平僅有的一次全國大獎,廣播表揚大會總該有一個。馬德保對學生文學的興趣大增,覺得有必要擴大文學社,計劃的腹稿已經作了一半。雨翔將要走了,這樣的話,文學社將後繼無人,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雖閱歷嫌淺,但作文裡的愛情故事卻每週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馬德保略一數,一個初二小女生的練筆本裡曾有二十幾個白馬王子的出現,馬德保自卑見過的女人還沒那小孩玩過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過這類東西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九十年代女中學生的文章彷彿是個馬廄,裡面儘是黑白馬王子和無盡的青梅竹馬。馬德保看見同類不順眼,凡有男歡女愛的文章一律就地槍決,如此一來,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對馬德保來說,最重要的是補充一些情竇未開的作文好手。用他的話說是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可」。

    林雨翔沒考慮文學社的後事,只顧回家告訴父母。林母一聽,高興得險些忘了要去搓麻將。她把獎狀糊在牆上,邊看邊失聲笑。其實說穿了名譽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們的任務都是供人取樂逗人開心。林雨翔這次的「猴子」比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總比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悅得很,打電話通知賭友兒子獲獎,賭友幸虧還賭剩下一些人性,都交口誇林母好福氣,養個作家兒子。

    其時,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林父的反應就平靜了。一個經常獲獎的人就知道獎狀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獎金的實際,下不及獎品的實用。

    但林父還是臉上有光的,全國第一的獎狀是可以像林家的書一樣用來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經歷地震,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回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獎。這就是初獲獎者的不成熟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事。孰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只願分享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而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罵林雨翔這人自私小氣,拿了獎還不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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