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後的幾天,林雨翔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在校園裡,果然好幾次看到Susa,都是互相一笑,莫大的滿足背後必有莫大的空虛,他對Susa的思戀愈發強烈,連書也不要讀了,上課就是癡想。發現成績大退後,又惡補一陣,跟上平均分。
羅天誠在這方面就比林雨翔先進了,隔幾天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封情書,當然是略保守的,卻表達出了心裡的意思:DearSusa:從周莊回來後,發現一直對你有好感。人
生得一知己足矣。交往不交卻是種痛苦。我覺得與你很說得來,世事無常滄桑變化裡,有個朋友總是依托。有些甜總是沒人分享,有些苦我要自己去嘗,於是想要有個人分擔分享,你是最好的選擇。
Ifyoudeyme,I#39;vetocepttherealityadrelioplshtheVtlo,bausethatastheimpasseoftheloveYours誡如果你拒絕了我,我也只好接受現實,我也只得放手,因為那已是愛的盡頭。
這信寫得文采斐然,尤以一段悲傷深奧的英語為佳。滿以為勝券在握,不料Susa把信退了回來,還糾正了語法錯誤,反問一句:「你是年級第二名嗎?」
收到回音,羅天城氣得要死,憤恨得想把這學校殺剩兩人。Susa對沈溪兒評論羅天誠說這個人在故作深沉,太膚淺,太偽飾,這話傳到羅天誠耳朵裡,他直歎人世間情為何物,直罵自古紅顏多禍水。林雨翔看了暗自高興,慶幸羅天誠這一口沒能咬得動,理論上,應該咬鬆動了,待他林雨翔去咬第二日,成功率就大了。羅天城全然不知,追一個女孩子好比一個不善射的人放箭,一般來說第一箭都會脫靶。
等到脫靶有了經驗,才會慢慢有點感覺,他放一歪箭就放棄了,只怪靶子沒放正。
不過,這一箭也歪得離譜,竟中了另一塊靶一個低一級的小女生仰慕羅天誠的哲學思想,給羅天誠寫了一封信,那信像是失足掉進過蜜缸裡,甜得發膩,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現在的女孩子聰明,追求某個人時都用親情作掩護,如此一來,嵌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進退自如。羅天城從沒有過妹妹,被幾聲哥哥一叫,彷彿貓聽見敲碗聲,耳根一豎,一搖三晃地被吸引過去。那女孩子也算是瞎了眼,為哲學而獻身,跟羅天誠好得炸都難炸開。
那女孩有Susa的影子,一頭飄逸的長髮,可人的笑靨,秀美的臉蛋。一個男子失戀以後,要麼自殺,要麼再戀一次愛,而第二次找對象的要求往往相近於第一個,這種心理是微妙的,比如一樣東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搶掉,自然要千方百計再想找口味相近的這個邏輯只適用於女方背叛或對其追求未果。若兩人彼此再無感情,便不存在這種「影子戀愛」,越吃越臭的東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羅天誠的想法林雨翔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羅天誠退出了,林雨翔也頓時鬆懈了,賽跑只剩下他一個人,∼切都只是個時間問題,無須擔心奪不到冠軍。他只是依然在路遇時對susa笑笑。一切從慢。
文學社那裡,馬德保正在催稿。去周莊前幾天,馬德保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不凡,是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的當代文學研究組。公章清晰,馬德保深信不會有詐。
信的正文說什麼「貴校文學成績顯赫,名聲在外。本研究中心近日正舉行全國中學生徵文大賽,規模之宏,史無前例,各大報刊均有報道。貴校育才有方,誠望不吝賜稿,不勝感激。本次大賽組委會邀全國著名作家xxx,xxx,xxxx,著名學者xxx,xxX,XXX組成評委會,以示水平。參賽作文需附兩元初審費,一旦初審通過,立即通知學校。本大賽不含商業性。
落款是馬巨雄。馬德保將這封信看了好幾遍,尤為感動的是上面的字均是手寫體,足以見得那研究中心對學校的重視。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這學校名氣竟有那麼大,果真是『名聲在外」,看來名氣就彷彿後腦勺的頭髮,本人是看不見的,旁人卻一目瞭然。
那研究中心遠在北京,首府的機構一定不會是假,至於兩元的初審費,也是理所應該的。那麼多全國著名而馬德保不知名的專家,吃喝拉撒的費用全由研究中心承擔也太難為他們了。市場經濟,兩元小錢,一包泡麵而已。況且負責人是馬德保的本家,那名字也起得氣魄非凡,是馬家一大驕傲。
馬德保下了決心要率文學社參加,周莊之遊也是為此作準備。眾多的社員裡,馬德保最看好林雨翔、羅天誠和沈溪兒。這三人都筆鋒不凡,林雨翔善引用古文那是被逼的,林雨翔不得不捧一本《古漢語詞典》牽強引用,比如作文裡「我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痛人骨髓」,別人可以這麼寫,林雨翔迫於顏面,只能查典後寫成:「我用《史記?平原君列傳》裡毛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像《戰國策?燕策三》那樣的痛入骨髓。」馬德保誇他美文無敵,他也得意地拿回家給林父看,被父親罵一頓。羅天誠就更不必說,深沉蓋世,用起成語來動物亂飛,很討馬德保歡心。沈溪兒的驕文作得很有馬德保風格,自己當然沒有不喜歡自己的道理。
沈溪兒做事認真,而且驕文已經寫得心靈手巧,筆到詞來,很快交了比賽徵文和兩元的初審費。羅天誠恨記敘文裡用不上他的哲學,拖著沒交。林雨翔更慢,要邊翻詞典邊寫,苦不堪言,文章裡一股酸味。
馬德保像討命,跟在林羅屁股後面催。羅天誠的小妹替大哥著急,說叫他暫時莫用他本人的哲理,因為中國人向來看不起沒名氣的人的話,開玩笑說在中國,沒名氣的人說的話是臭屁,有名氣的人放的屁是名言。羅天誠崇拜不已,馬上把自己的話前面套什麼「海德格爾說」、「叔本華寫」、「孔德告訴我們」,不日完成,交給馬德保。馬德保自作主張,給孔德換了國籍,說他是孔子的兒子,害得孔鯉失去父親。羅天誠暗笑不語,回來後就宣揚說馬德保像林雨翔一樣無知。馬德保自己想想不對,一查資料,臉紅難當,上課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大發議論,說孔德是法國的。孔德被遣送回國後,馬德保為飾無知,說什麼孔子在英文裡是獨有一詞的,叫fuSlllS。
下面好事的人問那麼老子呢?馬德保只好硬著頭皮拼「老子」,先拼出一個l。z,不幸被一個國家先用了,又想到h和lse,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讀音怎麼這麼樣。後來學生自己玩,墨子放棄了兼愛胸懷,改去信奉毛澤東主義了(Maoist)。
馬德保由無知變成有知,於是。無知者推留下林雨翔一個。林雨翔實在寫不出,想放棄,馬德保不許,林雨翔只好抄文章,把一本介紹周在美麗的書裡的內容打亂掉,再裝配起來,附兩元給了馬德保。
文學社的組稿工作將近尾聲,馬德保共催生出二十餘篇質量參差不齊的稿子,寄給了馬巨雄。一周後,馬德保按信被告之,他已榮獲組織推薦獎,得獎狀一張;學生的作文正在初審之中。
林雨翔對文學社越來越失去興趣,失去的那部分興趣全部轉在Susa賬上。他看著羅天誠和他小妹就眼紅。那小妹妹有了羅天誠,如獲至寶,每天都來找羅天誠談心,那兩人的心碩大,談半天都談不完,可見愛情的副產品就是廢話。
班裡同學都盤問羅天誠哪裡騙來這純情小妞,羅天誠說:『俄哪是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
「不可能的,就你這樣子」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告訴她說你患過肝炎,會傳染人的。」
「她不會計較的!」羅天誠斬釘截鐵地說。
「你問了再說,人家女孩子最怕你有病了,你一說,她逃都來不及呢!」旁人說。
羅天誠這才想到要糾正班裡人的認識錯誤,說:「我和我妹又沒什麼關係,兄妹關係而已,你們想得太複雜了,沒那回事。」
這話出去就遭追堵,四面八方的證據湧過來:「喲,你別吹了,我們都看見了,你們多親熱!」
「如膠似漆!」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簡直是那東北,你來說」
「我說,是賊近啊!」
「賊近!」
「賊近!」
「賊近!」
羅天城始料未及班友都是語言專家,一大堆警句預備要出來反駁。
班上人繼續刺傷羅天誠。他們彷彿都是打手出身,知道一個人被接得半死不活時,那人反抗起來愈猛,解決方法就是打死他再說「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飯呢!」
「我也看見了。」
「週六在大橋上!」
「禮拜天去郊遊了!」
羅天誠不會想到,他的行蹤雖自詡詭密,但還是逃不過偵察。中國人的底子裡有窺探的成分,在本上由於這方面人才大多,顯露不出才華,一出國興許就推他獨尊了,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中國人一跑到外國回來就成了間諜。也難怪中國有名言「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戰時,雪亮的眼睛用來發現敵人;和平年代,就改為探人隱私了。羅天誠秘密被挖掉了,叫:「你們不可以跟蹤我的!」
「喲,大哲人,誰跟蹤你,吃飽了沒事幹。是不小心撞見的,晦氣!想躲都躲不掉!」
羅天誠等放學後又和小妹一起走,由於早上大受驚嚇,此刻覺得身邊都是眼睛,只好迂迴進軍。路上說:「小妹啊,你知道嗎,我剛同字都劃ˍ。」
她問知道什麼。
羅天誠支吾說那個。
她談談說:「你很在乎那些話嗎?」
羅天誠忙說:「在乎這些幹什麼!」
小妹欣然笑了。適當地撒∼些說是十分必要的,羅天誠深知這條至理名言,他和小妹的交往都是用謊來織成的,什麼「年少早慧博覽群書」,「文武雙全球技高超」,撒得自己都沒知覺了,萬一偶爾跳出一句實話,反倒有破成的恐慌。
那女孩信了這話,問:「是啊,你是我哥哥嘛。」越笨的女孩子越惹人愛,羅天城正因為她的順從而對她喜歡得難割難捨。說:「別去管別人怎麼說。」
小妹快活一笑,手甩在身後,撒嬌說:「聽說你喜歡過∼個很根根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嗎?不准騙我喚!」
羅天誠的驚訝在肚子裡亂作一團,臉上神色不變,想說實話。突然想到女孩子愛吃陳年老醋,嚇得不敢說,搪塞著:「聽人家胡說。」
「是的,她叫Susa肯定是真的,你騙我!」女孩子略怒道。
羅天誠行騙多年,這次遭了失敗,馬上放事新編,說:「你說的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歡她,是她喜歡我,她很仰慕我的你知道什麼意思,然後我,不,是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當然理智地拒絕了,但我怕傷她太深,又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說是她甩了我。哎,女孩子,虛榮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不打算解釋,忍著算了。」說完對自己的虛構誇大才華崇拜萬分。新聞界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
羅天誠有做忍者的風度,她小妹卻沒有,義憤填膺地說要報仇。羅天誠怕事情宣揚出去難以收場,感化小妹,說忍是一種美德。小妹被說通,便擁有了那美德。
兩人走到橋上。那橋是建國後就造的,跨了小鎮的一條大江,湊合著能稱大橋。
大橋已到不惑之年,其實是不獲之年,難得能獲得維護保留,惟摔得讓人踏在上面不敢打嚏。橋上車少而人多,皆是戀人,都從容地面對死亡。這天夕陽極濃,映得人臉上紅彤彤的,羅天誠和小妹在橋上大談生老病死。羅天誠是從佛門裡逃出來的,知道這是所謂「四苦」,說:「這些其實都無所謂,我打算四十歲後隱居,平淡才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針的!」
羅天城繼續闡述觀點:「一個人活著,紅塵未去一場空,到他死時,什麼」
突然頓住,回憶這話是否對小妹說過,回憶不出,只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說,嬌噴道:「呀,我最怕死了!會很痛很痛的。」
羅天誠轉頭望著小妹興奮的臉,覺得愈發美麗,眼睛裡滿是期待。漫天的紅霞使勁給兩人增添氣氛。羅天誠不說話了,產生一種欲吻的衝動。上帝給人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但嘴唇肯定是用來接吻的。那女孩的雙唇微抿著,紅潤有光,彷彿在勾引羅天誠的嘴唇。羅天誠的唇意志不堅定,決心不辜負上帝的精心設計,便調動起舌頭暗地裡潤了一下。他注視小妹,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樣子,膽更大了,側身把頭探過去。
本是很單純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說明什麼。人非要把它看成愛的象徵,無論以前是什麼關係,只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對情人。這關係羅天誠和他小妹誰也否認不了。羅天誠吻上了痛,逢人就宣揚吻感,其實那沒什麼,每個人一天裡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吻自吻。
在學校裡,一個接過吻的男生的身價會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則身價大跌。那女孩氣吁吁地責問羅天誠幹嗎要說出去,羅天誠一臉逼真的詫異讓聽他說的人也大吃一驚。有個人偷偷告訴那女孩,她氣極難耐,找到羅天誠大吵一架,羅天誠這才知道他的小妹有這個特長。
羅天誠愈發覺得那女孩沒意思,一來她喜歡的只是哲學,卻不喜歡羅天誠這類哲學家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個愛吃蘋果的人,沒有規定非要讓他也喜歡吃蘋果樹。而且她喜歡哲學,但不喜歡談哲學,羅天誠覺得她太膚淺,空有一張臉蛋,沒有Susa的內涵。男人挑女友絕不會像買菜那麼隨便,恨世上沒有人彙集了西施的面容,夢露的身材,林激因的氣質,雅典娜的智慧不對,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個女孩子有了這種智慧,男人耍的一切花格都沒用了。
小妹最後還是擁有了半個雅典娜的智慧,決意和羅天誠分手。羅天誠也爽氣,安慰道歉幾句,放手比放屁還快。
開頭幾天,羅天誠覺得不適應,但羅天誠比林雨翔有學習慾望,捧書讀了幾天,適應期過去後,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簡單一點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隱居了,偶爾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那時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
和羅天誠不慎撞見也像陌路一樣,目不斜視。
林雨翔就太平多了。他的愛意就像原生動物的偽足,隨處可以萌生,隨時又可以收回到身體內。操控自如的快樂是羅天誠所沒有的。
林雨翔另一方面被逼在抓學業,家裡的作業每天都要做到半夜,白天在學校裡接受素質教育,晚上在家裡大搞應試教育。人的精力一少,愛意就少。林雨翔寧願這樣按兵不動。
文學社這裡,林雨翔已經逃了幾次。上回那篇參加全國徵文比賽的大作已經湊出了交了上去,杏無音訊。
一天他收到他表哥的信。他大哥現就讀於一所名牌大學中文系,高二時,他就把唐寅的招牌搶掉,自封「江南第一大風流才子」,自誇「妙文無人可及,才華無與倫比」。高考如有神助,竟進了一所許多高中生看了都會垂涎的高校。進中文系後狂傲自詡是中國第一文章巨人,結果發現系裡的其他人更狂做,「第一」都排不上名次,那裡都從負數開始數了。和他同一寢室的一位「詩仙」,狂做有方,詩才橫溢,在床頭貼一幅自勉,寫道「文思如尿崩,誰與我爭峰」,嚇得眾生俯首認輸。
這自勉在中文系被傳為佳話,很不能推為本系口號。中文繫在大學裡是頗被看不起的,同是語言類,外文系的就吃香多了。但那自勉給中文係爭了臉,一次一個自詡「無所不譯」的外文系高材生參觀中文系寢室,硬是被這自勉裡的「尿崩」給卡住了,尋遍所學詞彙,仍不得其解,歎中文的豐富。只好根據意義,硬譯成teforalogtime」,顯冗長累贅,倒是中文系的學生,不請英語,但根據「海裡」一詞,生造出一個「se-rig」,引得外文系自歎弗如。值得林雨翔自豪的是,那「sea-rig」就是他大哥發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