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第八閒 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章 此生難離君
    山濤歎了口氣,看了看仍然還在地上趴著大笑的阮籍,走過去將他扶起來。

    阮籍一站起身,別的不管,先去看他手上的酒瓶子,酒瓶子沒碎,阮籍便仰頭又是一口酒灌了下來,才含含糊糊地道:「小康親自去找,一定找得到,我,我喝酒。」瓶子裡的酒只剩下一口,剛才已經被他喝掉了,空掉的酒瓶子被阮籍底朝天倒了兩下,只倒出一滴殘酒。

    「雯夏在休息,你若想喝酒,便出去。」山濤似乎對阮籍頗為無奈,甚至是有些眼不見心不煩地將阮籍輕推了一下,重複道:「喝酒便出去。」

    阮籍搖搖頭,抬起手指著屋內,道:「我要在這兒等著雯夏好了,巨源你要趕我走麼?不行,我不放心。」

    「那你就安安靜靜呆著。」山濤搖了搖頭,緩緩走到一旁樹下,仰頭望著天上流雲,一動也不動。

    在院子的角落裡,還站著一個人。他站在陰暗處,站在所有人都不會去注意的地方,默默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因為他站的地方太偏了些,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從屋子裡傳出動靜之前,這個人就站在這裡,不動,也不言。

    站著的人是王弼。

    剛才屋子裡雯夏的喊叫,山濤的話語,媚兒的詢問,他全部都聽到了。他很想要進屋子去看一看,但是他沒動。

    已經是春天了,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卻也是個容易犯病的季節。若是人有什麼老毛病,多半會在春天犯。王弼的身體是越來越弱,去年的這個時候,舊病復發就差點要了他的命,所今年天蔡文姬下了嚴令,一定要他乖乖呆在這裡。一直等到春天過去才能走。

    王弼從未曾懼怕過死亡,從幼時起,疾病和藥便隨他左右。他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嬉鬧玩耍,因為只要稍有不慎,他就可能因為受寒受熱而生病,而每次生病,必然是大病。一病就病一兩個月對於王弼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起,王弼便被精心照顧著,只能呆在家中。一個人地日子實在太過無趣,王弼便開始讀書,開始不過是些啟蒙的讀物。後來便將祖父房中的書籍借來讀。再後來,他便直接去書房,一讀就是一天。

    漸漸地,他喜歡上了這種生活。也許開始的時候是被迫接受,但是到了後來。王弼越來越不喜歡吵雜煩亂,只喜歡一個人呆著。也許是身體太過虛弱的緣故,還有他那種病中養成的孤僻性子。族中的人雖然都對他充滿同情,卻沒有一個人看重過他。所有地人都以為,王弼不過是個過了一日算一日的人。

    王弼不能接受別人的同情,他愈發開始疏遠世人,甚至是疏遠自己的親人。他搬出了府,獨自居住,他給自己圈定了一個世界,一個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絕對地孤獨。便讓他在人前顯示出絕對的自傲。多年的書並非白讀,再加上他的天賦,他的才名漸漸遠揚,請他赴宴地名帖,也漸漸多了起來。

    王弼並不想一輩子生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便也去赴那些宴席。可是這樣的宴席,去得多了便察覺出是一個樣子。那些所謂地才子俊傑,不過爾爾。雖然有人會對他的才華傾慕,但那也不過是停留在欣賞他筆下那些辭藻的程度上,而在筆下的文字之後,沒有人會了其文字背後真正的深意,沒有人會知道隱藏在那些詩句後的孤獨。

    越是努力想要溶入,便越是失望。王弼發現,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於是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這一次,是絕對的封閉。

    王弼並非有意隔絕世人,但是他覺得,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理解他地生活,那種日日都生活在死亡陰影下的生活。健康的人看他,總是會帶著同情弱者的目光,如果帶上了這樣的目光,還談什麼交往?在對方心裡,早已是將他看作了需要被照顧地一方。生或者死,對於王弼來說沒有兩樣,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經毫無可以留戀地地方。或者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夢中化成人形,也許醒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花葉間的一隻蝶,朝生暮死,卻做了一場荒誕的大夢。

    直到那個雨夜,那個渾身被雨淋得透濕的女子打開了他馬車的車簾,將藥瓶遞給他的那個雨夜。那時他雖然正痛的難受,卻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可憐,不願意接受別人恩賜般的照顧,那是他從小便養成的習慣,於是他將遞進來的藥瓶扔出去了。但是那女子居然執拗地將瓶子又撿起來,非要遞給他不可。

    更讓王弼驚詫的,卻是那女子的一番話。王弼從前總以為,自己生或者死,對於別人都是無足輕重的。因為他身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病秧子,是個活過了今天便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人,但是那個在雨夜趕來的女子卻說,這個世界上會有人擔心他,掛念他,為他而傷心。

    那個時候,王弼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存在,還會牽扯到這麼多人,原來並不是所有人對他都是同情,也有人會喜歡他,依賴他,欣賞他。

    雨夜之後,王弼病了,舊病復發,他倒是也習慣了自己這樣的身體。只是他沒想到,那個雨夜來給自己送藥的女子,居然也是個病人!

    既然自己身體不好,為何還要多管別人的閒事?而且這個人居然還是從前那個凶殘霸道的永嘉郡主!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收買人心麼?可是收買一個隨時都會死的人,又有什麼必要,更不必為此而差點連自己的性命都搭上。

    王弼自詡已經看透了世人種種,但是他卻被這個從前討厭的女子弄迷惑了。他雖然聰明,卻愛鑽牛角尖,弄不明白的事情誓不罷休,他一定要將這件事情想徹底想明白了,才作罷!

    也許那女子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回到洛陽以後的事情。可偏偏這個時候,他病了,思慮耗費了他的心神,他這一次病的很厲害。王弼想到了死,卻忽然生出一絲不捨來。也許這個世界真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也許為了那個在自己榻邊哭著喊「弼哥哥」的小女孩兒,他也應該活下去?

    王弼再見到那個讓他感到疑惑的女子,是在病中。

    不知為何,看到那個女子,忽然便安心了。王弼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覺,為什麼看到她,這幾個月來縈繞在心頭的疑惑便會消散,為什麼明明已經昏昏沉沉的,卻能清楚地聽到那女子的每一句話?

    但是也只有一面而已,日後那女子便再也沒露面過,只是派婢女來看望自己。

    自己不過還是他收買人心的對象罷了!

    這個念頭重新充斥了王弼的腦子,於是在那女子有事拜託他之後,王弼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女子不過就是為了利用自己,才會做那些事情。

    雯夏,司馬雯夏。司馬一族的人,果然都如同那老狐狸司馬懿一般,利用人心得心應手。

    想要走的人沒走成,不相干的人卻走了。姓司馬的女子做了皇妃,王弼有些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逃。

    再見已是半年之後,本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人卻突然出現在眼前。王弼覺察到自己的慌亂,他急忙將來人拒之門外,以防自己的慌亂被人發現。他怎麼會慌亂的?那女子和他又有什麼關係?王弼忽然發現,自己也會有迷茫的時候。

    三個月的共處,現在一點一滴回想起來,王弼恍然發覺,這三個月的記憶居然比自己這十幾年的記憶都多,都豐富,原先只有黑白的人生在這個冬天變得有了顏色。王弼甚至發覺,原來自己也是會高興的,會笑的。

    「如果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下去,也很不錯?」忽然冒出的念頭將王弼自己都嚇了一跳,他不知如何去面對,只能將從前的冷淡面孔再擺出來,將自己內心的煩亂隱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

    王弼以為再過一段日子,雯夏就會離開,一切也將結束,他還會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軌跡中去。但是意外總是來的突然,看到血濺上雯夏衣裙的時候,猛然襲來的慌亂讓王弼猝不及防。

    「如果她死了,怎麼辦?」

    王弼這個時候才發覺,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辦法再脫離雯夏,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人生軌跡已經和她交織在一起。因為她給自己帶來的那些新鮮的體驗,那些歡樂的心情,王弼不想要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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