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天禧四年,伏牛山山脈。
時值農忙春耕,延綿八百里的伏牛山某處山谷,阡陌縱橫,披著晚霞的農民們正抓緊時間在自家的耕田里墾土翻地,好趁這幾天風和日麗,趕緊將農作物播種下去。
這一片山谷地形有些奇異,山谷的三面都是矮坡,唯有北面,在經過一道長約一里、寬卻不過七八丈的緩坡之後,山勢陡然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高昂,如游龍的身軀般直延綿向那幾乎可以俯瞰人間一切的天柱山主峰。由於這一道矮坡像一條尾巴似的橫在山谷之中,又是起伏的群峰之尾,因此當幾十年前本村的村民們在此處定居下來時,便將此處取名為龍尾村。
此刻,留在家中的婦女們已開始準備晚飯,一股股白色的炊煙不住地從家家戶戶的煙囪之中冒出來,裊裊婷婷、身姿婀娜地飄向九天,向另一個世界傳達著這個小山村的平靜和祥和。
然而,此刻位於緩坡之後第一座山峰半山腰的兩間茅屋,卻是冷冷清清,毫無煙火之氣,只有一個八九歲、穿著一件起碼有六七處補丁的麻布藍衣小女孩,正孤獨站在籬笆牆外,不時地向山下張望。
咋暖還冷的山風吹拂著她那雖然紮成了馬尾、卻仍蓬亂地猶如乾枯茅草的黃頭髮,小女孩不耐地抬起細細的胳膊,將幾縷劉海繞到耳後,露出了一雙又黑又亮、彷彿集中了全身靈氣般的大眼睛來,不過她的眼睛雖然漂亮,五官也生的端正,可一張面色卻黃裡帶黑,下巴更是尖瘦的過度,一看便瞧出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緣故。
小女孩等了一會,顯然還沒有等到期待中的人,便把目光投向西方。
群山之上,夕陽才剛隱沒不久,天邊的雲彩就絢麗地彷彿在開著盛大的宴會,小女孩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形狀各異的大小雲朵,眼神慢慢灼熱起來,那一團團金黃色的雲朵也彷彿經不起她強烈的意念的壓迫,漸漸地變形,乖乖地全部變成了剛出爐的、而且抹了黃油的麵包,散發著誘人的香甜,等待著某人爪子的采攫。
咕嚕嚕……正當某人欣喜地伸出手想要大快朵頤的時候,一聲突然而起的異響頓時無情地打破了她的美夢。
唉,真可惜,只差一點點就能回味一下那久違的味覺了!
被強行拉回現實的范小魚下意識地按了按扁平的小肚子,清麗的小臉上滿是遺憾,但隨即臉色就不滿地沉了下來,又向山下望去。
山谷中,已經有幾個手腳利索的年輕農民忙完了農活,扛著鋤頭離開了田頭,打算回家吃飯了,而腳下蜿蜒的山路,卻仍是空無一人。
該死的,這兩個傢伙居然還不回來!不要告訴她,那兩個飯桶飯袋又去玩什麼見抱不平、行俠仗義去!要是這一回他們再敢像上次一樣什麼吃的都沒帶回來,卻把打獵換來的銅錢都拿去救濟什麼可憐的窮人,她可就真要發飆了。
咕嚕嚕……
飢餓的肚子再一次地嚴重抗議,提醒著一肚子悶氣的范小魚幻想不能當飯吃,怒氣也不能當飯吃,她若是不想再餓肚子,與其再寄望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的人,還不如先去把廚房裡那籃子苦澀的野菜給煮了比較好,那東西雖然十分的難吃可至少也能騙一會肚皮。
唉,還以為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吃那聞到味兒就想吐的野菜了。范小魚歎了口氣,重新緊了緊腰帶,返身推開破爛的院門,走向西邊的兼柴房的廚房。
夕陽墜落後,屋內的光線還算明亮,可廚房裡卻已是一片昏暗,只隱約地看見一片灰白色的土灶,再次提醒著范小魚現今的悲慘的現實生活。
這些天來,她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當初在這具身體上重生時沒有前世的記憶,她會不會就懵懵懂懂地安於這份貧苦的生活呢?可是如果畢竟只是如果,她就是再假設,也抹不去自己是從一個物質極其豐富的年代而來的事實。她的感官早已深刻地烙下了各種美食的味道和香氣,習慣了亮堂堂乾乾淨淨的舒適生活環境,再讓她天天忍饑挨餓,縱然再有隨遇而安的性子,這日子又如何能一點都不難熬呢?
從儉入奢易,由奢回儉難,這句話真的是至理名言啊,就像她,都已經在這座小破屋裡生活了半個月了,可還是沒法習慣這嚴重縮衣節食的日子,更沒法適應自己那原本玲瓏高挑堪比模特、如今竟縮小了不止一倍的身材。
幸運的是,一同縮小的還有她的年齡,否則她恐怕當場就從這山上跳下去再去重新投胎了。
范小魚低頭看了看自己蘆柴棒一樣細瘦、明明已經九歲了卻才像個六七歲孩子般的身材,不禁苦笑了一下,隨即忍不住湧起一陣怨氣,小臉又板了起來。
倘若說這個時代的百姓們都像她家這般貧窮,那也就算了,她就是再不甘心也只能歎時運不濟。可問題是,如今這個新家的家境就算只比眼前的時代不比那遙遠的前生,恐怕這附近方圓十幾里也找不出第二戶像她家這般窮困潦倒的人家了。
就拿住在山下龍尾村的二三十戶村民來說,他們雖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農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也掙不出什麼大家業,可至少他們的孩子都能吃得飽穿的暖,而她和鼕鼕呢?按理說,家中有兩個有兩個而立之年都沒到的年富力強的長輩,她和弟弟的日子就算再不濟也不至於常常餓肚子,基本上只能吃糠咽菜吧?
可是,事實還偏就如此!有時候范小魚甚至會懷疑哪怕自己和鼕鼕去討飯,也能比現在吃的飽。
想起她的那一個爹和那一個二叔,范小魚秀麗的眉頭不由又緊蹙了起來,眼中忿忿之色更濃。
武功高強很厲害啊?被別人叫一聲大俠就了不起啊?
我呸,連自己兒女的基本溫飽都解決不了,算個狗屁大俠啊?誰家有事來找都一口答應,不管白天黑夜都滿腔熱情地去跑腿,就是對自家的兒女不上心,甚至連家裡頭有沒有米了都不知道,我看是大傻還差不多!
哼,要不是看在他好歹還是這具身體的親爹份上,她早就當面把那個爛好人罵個狗血噴頭,然後獨自遠走高飛了,就算她現在才九歲,她也不信憑她前世二十多年的生活經驗,還會連自己也養不活!
只是,她如果真的離家出走了,那鼕鼕怎麼辦?想起自己甦醒後一直十分粘自己的那個才七歲的小男孩,范小魚深深地歎了口氣。這一家子裡,唯一能讓她有親情感覺的,也就只有那個早熟地讓人心疼的弟弟了。想起那個豆芽似的小弟等會就要回來了,范小魚一個激靈,這才發現自己居然還站在廚房門口沒進去,忙走了進去。
埋怨歸埋怨,既然當了人家的姐姐,就該盡力地照顧好自己的親同胞,也算是當她前世沒有任何兄弟姐妹的彌補吧!
藉著昏暗的光線,范小魚掀起蓋著水缸的木板,用葫蘆瓢舀了半鍋的水,又重重地蓋上蓋子,走到灶間先攪動著火鉗清了清灶底的灰燼,使得裡頭的空氣暢通,然後攏了一堆易燃的乾柴葉子,然後開始用打火石生火。
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卻是她幾乎付出了差點被煙熏死、被火燒到眉毛的代價所辛苦換來的。想以前,她家的廚房又乾淨又衛生,煤氣、電磁爐隨手擰按一下就可使用,哪裡像如今這般只是生個火都要費半天力氣?
卡卡卡……在重複了十幾次地打磨動作後,一點火花終於冒出,范小魚忙扔了打火石,小心地伺候著等火苗擴大才塞進灶口裡,再加上一些細樹枝,等細樹枝開始燃燒了,才架上一塊塊劈好的木柴。
等確定灶裡的火不會熄滅了,范小魚才站了起來,舀水再把野菜清洗了一邊,切好,等鍋裡的水開了,便把野菜倒進開水裡燙了燙,復撈起用涼水沖過,盡量瀝干,接著舀出鍋裡那些發綠的開水,清了一下鍋。
現在可以炒菜了!
范小魚墊起腳尖,從灶台的凹處取出一個小罐子,用筷子夾出裡頭一塊小掌心大小的肥肉。這個家真的是一貧如洗,居然一點豬油菜油都沒有,只用連一塊前世她根本就看不上眼、隨手就可以扔垃圾桶的肥肉當作塗鍋的油料。
鍋裡的水漸漸收干,又等了一下後,范小魚夾起肥肉沿著鍋底擦了擦,肥肉碰到火燙的鍋面,頓時發出一陣誘人的香氣。
有那麼一刻,飢腸轆轆的范小魚真的很想索性把這塊肥肉切開來炒著吃,不過這念頭只是閃了一閃就自動反胃地打消了,就又把肥肉放進罐子裡蓋好。
收好肥肉,范小魚連忙把野菜都倒進鍋裡,由於油少的過分,野菜卻有一大鍋,她必須不停地翻動著才不至於讓野菜燒焦並受熱均勻。這些野菜味道已經很澀了,她可不想再委屈自己吃焦黑的爛菜。
熱氣騰騰地冒起,很快就佈滿了整個小廚房,而剛才還是滿滿一鍋的野菜也急劇萎縮成了兩碗,已經快要餓昏了的范小魚皺著眉強逼著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將其中一碗菜嚥了下去,然後將剩下的一碗架在鍋裡保溫留給等會放學回來的鼕鼕,至於那兩個傢伙遲遲不歸的傢伙,就讓他們喝西北風去吧!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天邊的晚霞已黯淡了許多,四周的群山都陷入了暮色之中,村子裡的炊煙大多都已經熄滅了,注目而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幾戶人家的男人端著一個海碗坐在家門口,一邊吃一邊和對門或隔壁的鄰里交談。
一陣山風從山谷那頭捲了過來,帶來了莊稼漢們粗獷的大嗓門和寥寥的幾句耕種的計劃,也傳來了一股寒意,讓范小魚忍不住緊了緊並不合身、打滿了補丁的藍布衣裳,天越晚,風越冷,不知道今天鼕鼕穿的衣服夠不夠。
范小魚正考慮著要不要拿件衣服去接自己的弟弟,驀地,山腳下突然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范小魚的小身板一下子直了起來,這兩個傢伙總算知道回來了!
可是……
當范小魚的目光投到山路上那兩個幾乎雙手空空、走路卻磨磨蹭蹭的大男人,眼神立時凝結地猶如凜厲的寒風,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