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戰勝國的中國,不單要陪出數百萬兩白銀,還要拱地區的鐵路修築權,這一次中俄議和,就這樣畫上了一個恥辱的句號。
京師百姓前所未有的憤怒了,到處都是詰難和聲討,一時清議如朝。奕嚴。偌大的北京城登時籠罩了一層異常沉悶壓抑的肅殺之氣,跟數日前的歡騰喜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牆金瓦卻又戒備森嚴的紫禁城,更是一派死氣沉沉。眉急得滿嘴燎泡,到冷宮找蘭兒徹夜商議,但是條約已簽,和議已成定局,蘭兒也是束手無策。這樣的結果無疑給眉的心頭壓了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一日三月初一,正逢朔日祭典。四更天,天還沒亮,文武百官齊聚午門外。禮部尚書周炆翊,帶同太常寺、欽天監等各司監主事,至奏請小皇帝、太后上殿。小太監層層報入乾清門,已升任殿前執事太監總管的安德海接住,一路小跑的進鍾粹宮來傳話。到得寢宮外,便一撩馬蹄袖,跪地高唱:「恭請太后、皇上主持祭典……」
一句話還沒唱完,就覺背心彭的挨了老大一腳丫子,撲通跌了個嘴啃泥。一個聲音低喝道:「沒死沒活的叫什麼?」回頭一瞧,正是寶祿。安德海連忙爬起來,垂手立在一旁。諾諾地不敢吭聲。屋子裡傳來一聲輕歎:「小寶子,伺候起駕吧。」
寶祿應了一聲,進到屋內侍駕,只見眉怔怔的坐在梳妝台旁。她又是一夜未眠,臉色蒼白,神情疲憊不堪。目光中說不出的木訥空洞。寶祿瞧見她這般模樣,也忍不住心裡一陣酸楚,輕聲道:「主子,您……」
「我沒事。皇上已經在外頭等著了吧?這就去吧。」眉搖了搖頭,一手扶著妝台站了起來。誰知剛一起身,便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寶祿大吃一驚,慌忙扶住。沒口子的叫道:「傳太醫!快傳太醫!」
外頭登時響起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不一會,張文亮也抱著小皇帝進來了,載淳一見皇額娘這般樣子,掙開張文亮,跑上前抱住眉,嚎啕大哭。眉氣喘的厲害,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摸著載淳地頭,想安慰他兩句。豈止剛一開口,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新任太醫院院史吳敏德飛跑趕來。給眉一搭脈,頓時嚇了一跳。很長一段時間,眉一直操持國政,身子久耗成虧,尚自苦苦支撐。再經這一次議和變故,急怒攻心。便如久蝕大堤,一日崩塌,脈象散亂不堪,年紀輕輕的,竟像是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震驚之下,吳敏德卻不敢當著眉的面稟明病情,只揀不疼不癢的話敷衍了幾句。一頭火急退出寢宮,開方子煎藥記檔去了。眉看他神色掩飾不住的慌張。先是微微一怔,接著就心頭一涼,恍然醒悟。
這一劫,終於還是到了啊!……
若無其事的讓張文亮將小皇帝抱了出去。眉又命寶祿去傳見奕,讓他服侍小皇帝來舉行朔日祭典。眾人都退了出去,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只剩紅燭必剝作響,不斷地爆出一團一團紅色的蠟淚。
輕輕歎了口氣,眉只覺得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淘空了,軟軟的靠在錦榻上,手腳都傳來一陣異樣的冰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令她心頭一悸,急急的從枕下取出一隻不倒翁,攤在手中。
不倒翁調皮的晃著腦袋,笑嘻嘻的眉眼中透著幾分狡黠。眉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的摩挲著不倒翁,淚水就不知不覺的模糊了雙眼。
「也許這一切,也都該隨之解脫了吧!」
……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接著便響起了急促地腳步聲,咚咚的望這邊奔來。眉連忙的拭去臉上的淚痕,剛將不倒翁藏進袖子裡,就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臣奕安!」
「議政王免禮,進來說話。」
眉心裡暗暗有些奇怪,照規矩大臣進見,都要由寶祿先傳話的,這奕今天怎麼這般心急?心念未了,奕地闖了進來,緊走兩步撲通跪倒,道:「太后,大喜,大喜!」
眉一眼瞧去,頓時吃了一驚,掩著嘴險些叫出聲兒來。燭光下照得明明白白,只見這位堂堂的議政王,紅頂大帽子幾乎背到了腦袋後頭,平日英氣勃勃的一張臉孔,這時竟吹氣似的腫起來半邊,嘴巴也歪了,眼眶
一片烏青。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眉訝然道:「你,你這是……」
「啊?那個,臣……臣適才摔了一跤,不礙事,不礙事!」奕忙舉起袖子遮住半邊臉孔,支支吾吾的道。眉皺眉道:「一個堂堂的王爺,弄得這般狼狽,成何體統!還說什麼大喜……恩?」說到這裡不由一愣,脫口道:「蕭然!是不是蕭然回來了?!」
除了蕭然,只怕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讓奕樣,而又敢怒不敢言的了。
「奴才蕭然,給母后皇太后請安!」
熟悉地聲音傳入耳鼓,正急急要翻身下床的眉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接著就失去了知覺,軟軟倒了下去……
藍天,白雲,清風,綠草。遠山如黛,天地如畫。
昏迷中的眉,竟像是做了一個安然祥和的美夢,慵懶而又愜意地感覺,像情人的臂彎,溫柔擁人入懷。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呼喚,睜開眼,就看到那張夢中無數次浮現出來的熟悉的臉龐。
「小……小三子,你,我……」
—
巨大的幸福像潮水一般湧來,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顫顫的伸出手去,還沒有觸到他的臉頰,一連串的淚水便如開閘的洪水一般滾滾湧出。蕭然握住她的手掌,俯下身溫柔吻去她臉上的淚水,輕聲道:「是我。我回來了。」
眉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的撐起身子,一把摟住蕭然的脖頸,像孩子一樣哇的大哭起來。久久積鬱在心底的委屈,全部化成了淚水,將蕭然肩膀打濕了一大片。蕭然輕輕的撫摸著她緞子般柔滑的秀髮,他知道,在這一刻他不單回到了皇宮,同時也回到了眉的心裡。
抑或,他們彼此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分開過。
良久,眉終於止住了哭泣,忽然一驚,扭頭向四下瞧去。原來此時天已經大亮了,還好屋子裡並沒有別人,又有些不放心的道:「六爺他們呢?」
蕭然扶她重新躺下,掖好被角,一邊道:「你就別操心了。祭典有六爺去操持,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乖乖的養好身子才要緊。嗯,我讓他來陪著你,好不好?」促狹的一笑,卻是摸出了那個不倒翁,放在她枕邊。
眉蒼白的臉上頓時浮起一陣紅暈,淬道:「才不稀罕!這個沒良心的,就知道自己躲的遠遠的,丟下我一個人受苦。這個臭奴才,不要也罷!」
「喂,你可是一朝的太后,怎麼還公然耍賴皮啊?」蕭然又好氣又好笑,在她挺翹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道:「當初還不是你把我推出宮去的?我可是傷心的要死,你理都不理,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我那是……」眉臉更紅了,捏起拳頭在他身上一通亂敲,嬌嗔不依的道:「我不管!就是你壞,就是你欺負人!你……咳咳!」
身子一用力,登時連聲咳嗽起來。蕭然連忙捉住她手臂,道:「不要動,身子要緊!你可要盡快的好起來,這大清的江山,可還靠你撐著呢!」
聽了這話,眉猛然想起自己的病勢,心中便如針紮了一般,怔怔的又落下淚來。只覺得心裡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蕭然笑道:「怎麼,還在為議和的事情上火麼?」
提起這一茬兒,眉更加難過,輕聲歎道:「都怪我,讓咱大清國丟了顏面。你辛辛苦苦打出來這一場勝仗,我,我卻……小三子,你說,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蕭然搖頭笑道:「怎麼說這種話?弱國無外交,國家強大不起來,自然就要受人家欺負擺佈,又怎麼能怪你呢?而且,這盤棋現在還沒下完呢。對於咱們來說,好戲才剛剛開始!」
「什麼?」
眉一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疑惑的望著他。蕭然神秘一笑,道:「你先好好的歇著,養足了精神,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對了,你還沒有瞧見過真正的洋鬼子吧?嗯,毛是紅的,眼珠子是藍的,鼻子支稜那麼高,跟獅子狗一樣可好玩了!睡吧,等你一覺睡醒,我帶你瞧瞧這新鮮玩意去。」
「洋鬼子?!你,你把他弄到宮裡頭來了麼?」
眉越發驚訝,拽著蕭然死活不肯撒手,偏要追問個究竟。蕭然纏不過她,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告訴你,你也有個心理準備,省的到時嚇著了。我要帶你見的這個人,是俄國佬的皇帝,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名字叫做尼古拉耶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