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門之前,她已經在門前徘徊了好一會。蕭然早就注意到了,卻假裝看不見。
一個半月以來,儘管天天在一起訓練、生活,但是兩個人單獨呆在一起的時間並不是很多。這倒不是因為林清兒難以接近,或是對蕭然態度冷淡,事實上,很多次她都有意無意的想接近蕭然,但是每次蕭然都故意找借口避開她。
之所以這樣,一方面是因為雨來,這小子對林清兒很是在意,於情於理自己這個做姐夫的都該避一避嫌;另一方面,林清兒的身份不明,誰知道她究竟安的什麼心?尤其是這丫頭嘴巴緊的很,蕭然旁敲側擊的幾次試探,竟套不出半點口風來。這就不能不讓他起了戒心。
「這麼晚了,林姑娘有什麼事麼?」既然躲不掉,蕭然索性先開了口。這才看清她今天晚上換了一身裝束,沒穿迷彩作訓服,而是穿著淡藍色的紗裙,套著一件藕荷色的坎肩,肩上披了一條鵝黃絲巾。往常盤起來的一頭青絲也打開了,用束帶鬆鬆的挽在腦後,看上去整個人顯得清爽中又透著幾許溫柔。
「蕭公子這是在……逐客?」林清兒臉上隱隱閃過一絲失落,看著蕭然的眼神似乎也帶著些許幽怨。
蕭然給她瞧得有點慌,忙道:「啊,不。這不過兩天就要野外生存訓練了麼,我這還沒理出頭緒。唉,一堆地亂事。想起來就頭疼。」一邊說一邊用手揉著太陽穴,做出一副疲倦的樣子。
「公子要是頭疼的話,我倒……學過一點推拿,要不要試一試?」
林清兒微微低了頭,清麗的臉上泛起一抹暈紅,平添了幾分嫵媚嬌艷。蕭然看得心跳有些加速。忙擺手道:「不必不必。嗨,老毛病了,我自己揉揉就好。」看她有些尷尬,又解釋道:「我也學過一點醫道,按摩推拿也懂一點。」
「公子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病不諱醫,這樣跟我客氣,可叫我無地自容了。」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清公子不要客氣。請坐。」
林清兒素手輕揚,做了個請的手勢。蕭然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什麼的,但是一琢磨,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推辭可就顯得矯情了。當即微施一禮,道:「有勞姑娘。」閉目屏息,正襟危坐在椅子上。
林清兒瞧他那模樣,不禁撲哧一樂,道:「這又不是上刑,你坐地那麼直做什麼?」
蕭然心說這對我來說恐怕還不如上刑呢。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的放鬆下來。只覺兩隻滑膩膩冰冰涼的手掌交疊扣在額頭,拇指在太陽穴上輕輕的按壓。一瞧這手勢,就知道她真的是會點醫道。若非經過專業調教,一般人是不會這種手法的。
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傳來,恬淡中透著一股清新。蕭然注意過她很多次,從來不施脂粉。那麼這香氣,應該就是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吧。蕭然心跳地更快了,明顯能感覺出自己的臉也微微有些發燒。
「你……懂醫道?」林清兒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
「啊,皮毛而已,小時候跟我父親學過一點。」
「原來是這樣……那天在城外救了我的,到底是你還是那位方公子?」
「啊?」蕭然一窘,忙道:「不。當然是方公子。那個,他也懂醫術的,比我可高明的多呢!」
「那,方姑娘怎麼說她弟弟是學徒出身。從未學過醫呢?」林清兒不依不饒。
「是麼?怎麼可能!大概是她們姐弟倆分開的久了,這一節不知道吧!」蕭然趕緊掩飾的岔開話題,「姑娘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啊?」
「怎麼,沒事就不能來了麼?」
「不,我還以為是訓練上出了什麼問題。這陣子多虧林姑娘費心,弟兄們才能練到這個地步,蕭然心裡著實感激姑娘。要是有什麼事情,儘管開口,在下一定只要是我能辦到的,絕不推辭。」
「真的?」林清兒的手明顯停了一下,蕭然更覺得奇怪。難道她有什麼話不好說麼?
沉默了一會,林清兒遲疑著道:「其實我……也沒什麼事。只是對公子有些……有些好奇。」
「哦?」
「公子地事情,我聽你的那些弟兄們說過,昨天方姑娘也跟我說了不少。原來……原來你是宮裡的副總管。可是,你為什麼要跟清廷作對,在大興山拉桿子呢?」
「這個……純屬偶然吧。你大概也聽說了,手下的這些弟兄原是火器營的。打英法聯軍的時候抗了旨,不得已這才逃到大興山來。至於是不是跟清廷作對,這個也還說不上。咱們只是時局所逼,混口飯吃而已。」
「原來是這樣……」林清兒語氣似乎有些失望,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道:「現在這支部隊,打起仗來可以說是攻無不克了。卻不知公子以後是如何打算?」
「以後?」蕭然頓時警覺起來,「以後地事情還很難說,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林清兒半天沒再說話,手輕一下重一下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蕭然本來不疼的頭倒給她弄疼了,奇道:「林姑娘,怎麼了?」
「哦,沒什麼。」林清兒回過神來,沉吟著道:「我在想,公子奇思妙想,治軍有方,實在是難得的大將之才。但是屯兵大興山,終非長久之計。有道是孤掌難鳴,憑借你一個人的力量來對抗清廷,譬如螳臂當車,難成大事。如今江南一帶正是如火如荼,公子有沒有想過去那裡,
下英雄。會同四方志士,共計大事?」
蕭然猛地一怔,心思電轉,脫口道:「你是太平天國的人!」
林清兒手臂一顫,本來就冰涼地手掌瞬間變得更冷了,擱在蕭然的頭上。也忘了繼續推拿。忽然輕輕的冷笑了一聲,喃喃道:「太平天國,太平天國……說什麼天下多男人,儘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儘是姊妹之群……哼,不過是一句騙人的鬼話罷了。什麼是天國,什麼是太平?……」
見她這模樣。蕭然一時倒糊塗了。聽她說話地語氣,似乎對太平天國頗為不屑,但是從反應來看,應該又跟太平軍有著極深的淵源。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林清兒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忙掩飾著道:「太平天國,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哼,都說什麼有田同耕,有飯同食,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據我看來。也未必如此!」
蕭然聽得眉頭一皺。在他的印象中,晚清時期唯一的亮點,大概也就是太平天國了。畢竟教科書上說,太平天國奮戰十四年,縱橫十八省,威震全中國。自古以來的農民起義。這也算是最為波瀾壯闊的一頁了。聽林清兒這麼說,心裡頗有不豫,對她的印象自然是大打折扣,戒心也就更重了。
不過林清兒還是很快把話題轉開了:「公子,剛才跟你說地去江南,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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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蕭然沉吟了一下,道:「京城這邊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妥,估計一時半會的還脫不開身。難為姑娘惦記著。這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
「公子客氣了。」林清兒明顯有些失望。頓了一頓,低聲道:「其實今天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我要離開大興山了。」
然語氣十分平靜。
「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裡?」
「如果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說,我問了也是白問。」
「我……想去江南。」
「哦。」
「你,你不想留我麼?」
「如果你想留,我不說你也會留下;如果你想走,留也留不住。」
「你!」
林清兒氣的紅了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蕭然站起身,施了一禮道:「多謝姑娘。現在頭已經好多了,時候也不早了,請姑娘早些歇息吧。」
「不勞費心!」氣急了的林清兒猛的一跺腳,扭身就走。蕭然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做什麼?」林清兒沒好氣的道,但是眼睛裡卻閃過一絲欣喜。
「不知姑娘準備何時動身?畢竟是咱們山寨的教頭,說什麼兄弟們也要聚在一起開個P.送一送。」
「開什麼?」林清兒一楞,接著就柳眉倒豎,「不用你送,我,我……」肩膀一顫,眼淚登時滾了出來,再也控制不住,捂著臉轉身跑出門去。
這個女人!蕭然暗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對於林清兒,通過這一個多月來的所作所為,他完全可以肯定,絕對不是跟朝廷一夥的,所以內奸的身份可以排除。但是她身上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來這裡又是出於什麼樣地目的,這些卻始終不知道。尤其是今天聽到她說起對太平天國評價,又鼓動著讓他去江南,這讓他頓時起了疑,同時也覺得如果她在大興山,恐怕遲早會牽扯出什麼別的事端。反正現在部隊的訓練已經差不多了,這時候完全可以卸磨殺驢,就算她不提出要走,可能也不會繼續留著她了。
其實在那一瞬間,他心裡甚至對送她下山還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而猶豫了一下。儘管這個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很卑鄙。畢竟安全第一,大興山對他來說,是唯一的籌碼,容不得一點閃失。
可是看到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蕭然地心裡又隱隱有些愧疚。這樣氣走了她,自己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畢竟這大興山上,也留下了她的汗水。而且……
「算了!」蕭然自言自語的道,「能活著出大興山,已經是我手下留情了。雨來,天涯何處無芳草,看來也只能等日後,姐夫給你找個更好地吧!」
坐在椅子上出了半天的神。腦子裡始終是一團亂麻,怎麼也定不下心來。越坐越悶,索性起身走出石窟,信步走上山崖。現在正是四月中旬,一輪圓月當空,灑下清冷的銀輝。夜色中的大興山異常安靜。起伏地山巒蟄伏在黑暗中,顯出一種格外的蒼涼而雄渾。
四月是萬物生長地季節。晚風中吹來泥土的氣息,帶著草葉地芬芳,吸入胸膛,讓人心情也為之一暢。山崖上又一方大石,寬闊平整,正想到那上面去坐一坐,忽然聽到石頭後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
女人的聲音。不用想蕭然也能猜出是誰。皺了皺眉頭,正要轉身離去,忽聽林清兒含糊的道:「爹,孩兒不孝,恐怕這一回,又不能為你報仇了……」
報仇?蕭然一楞,躡手躡腳的走到近前。探頭一瞧,只見林清兒正坐在突出的懸崖邊上,肩膀不住地顫動,哭的正傷心呢。
夜風徐徐。吹動她的髮絲衣袂,本就苗條的身影越發顯得單薄消瘦。儘管蕭然心裡對她疑慮重重,但這一瞬間心裡也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絲憐惜。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林清兒低低的啊了一聲,身子猛的往前一傾!
她要自殺?!蕭然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把攬過她的身子。這一下力氣用的猛了,立
,兩人一起摔倒。不成想林清兒練武出身,出於本?手就是一個肘錘撞了過去。
「啊~~!」蕭然一聲慘叫,肋骨幾欲折斷。
「是你!」林清兒一聲驚呼,趕緊起身。把蕭然蜷成一團地身體伸開,用手肘在他肋下和小腹輕輕的按壓。蕭然痛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叫的跟殺豬一樣,林清兒急道:「忍著別動!……活該。誰叫你……輕薄人家……」
蕭然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大俠,我哪敢輕薄您老人家啊!哎呦,輕點!還不是剛才看你要自殺……」
「自殺?我?」林清兒一怔,接著忍不住咯咯的笑個不停,「我手絹掉下去了,什麼自殺!」
「靠!!!」
半天,疼痛總算是好了些。林清兒扶他靠著石頭坐好,道:「歇一晚,明兒個就沒事了。」
蕭然忍不住道:「沒想自殺,你剛才哭什麼?」
林清兒神情一黯,良久才歎了口氣,轉過頭望著遠山,幽幽的道:「我知道,你心裡對我有很多地疑慮。也是,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懷疑我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本來很早就想把我的事情告訴你,但是又怕你會疑心我利用你,所以……」
沉默了好一會,低聲道:「蕭公子,我的故事,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蕭然點頭道:「姑娘信得過我,不勝榮幸。」
「好吧。」林清兒抬手攏去額前碎發,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淒涼。
「我的爹爹叫林廣軒,一身的本領,是太平軍東王楊秀清麾下的大將。攻打武漢三鎮的時候立了大功,受封飛虎將軍。那時候地天國真的是男人盡兄弟,女人盡姐妹,相親相愛,人人平等。可是到後來進了天京,漸漸的這一切都變了樣。
「大概是洪天王以為坐穩了江山,便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建天王府,建東王府,無比奢華。諸王金冠都是雕鏤龍鳳,珠寶纓絡,一冠袍可抵中人之產。逢王駕出,朝內軍中大小官員士兵如不迴避,冒沖儀仗者,斬首不留。爹爹看不過這種做法,憤而上言,卻遭到了楊秀清那狗賊的記恨。
「後來楊秀清獨攬大權,越加驕淫,妄作妄行,每日掠奪佳麗,輪班入侍,可憐三吳好女子,被這狗賊糟蹋無數。市井流言:楊梅都督,花界大王。有一天這狗賊到我家來,我正陪著爹爹說話,不成想被他撞見。從此三番五次派人來我家中說娶,爹爹死活不肯。
「這番惱了楊賊,一心惦記著算計爹爹。當時有一個江寧姓李地姑娘,選入東王宮,亦遭淫辱,她在髮髻內藏了匕首,趁楊賊醉酒酣睡,想要刺殺他,不成想被發覺了。立即判了個點天燈刑,便是將人扒光,倒上桐油,倒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這天爹爹恰好也在東王府,見不得那姑娘受辱,一刀替她了斷了。不成想被楊賊叫人抓住,拷打了一天兩夜,奄奄一息……」
說到這裡林清兒忍不住淚水滾了出來,肩膀也開始微微的顫動。微微頓了一會,拭去了淚水又道:
「幸好有爹爹有個原來的屬下,冒死把爹爹從東王府救了出來,連夜逃出了天京,輾轉到了九江,投到南王馮雲山的麾下。我跟娘親那時已經逃出了天京,跟爹爹失散了,好容易得到了消息,一路討飯去找爹爹。可是歷經了千辛萬苦,眼看就要到九江的時候,才知道三天前九江城已經被曾剃頭的湘軍攻陷了!
「爹爹武功高強,殺敵最多,後來戰馬被炸折了腿,這才被那幫清狗捉住。可恨曾國藩那狗賊,竟然用剝皮極刑,將爹爹……他……最後一次看到爹爹,只剩下一張人皮,裡面被填滿了稻草,掛在城頭上。我……我……」
林清兒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蕭然懷裡,失聲痛哭,身子顫抖的如風中落葉。蕭然也是聽得脊背一陣陣發涼,早聽說曾國藩號稱曾剃頭,殺人如麻,卻不知手段竟毒辣如斯。長歎一聲,輕拂著她的髮絲,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良久,林清兒終於止住了哭聲,低低的啜泣道:「娘親見了爹爹的慘狀,當時就昏倒在地,第二天就過世了。我們林家這輩子一共有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個是狗賊楊秀清,一個就是那曾剃頭。可惜就在我準備刺殺楊賊的時候,時逢天京叛亂,他死在了北王韋昌輝的手中。能夠報仇的,就只剩下曾剃頭這一個人了!」
蕭然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加入我的隊伍,幫我訓練士兵,是希望我們能夠替你報仇,殺掉曾國藩,對麼?」
林清兒垂首道:「是的,我的確是想利用你們。因為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對付曾國藩大概是不可能了!」
蕭然奇道:「為什麼?你武功高強,沒想過要刺殺他麼?」
頓了一頓,林清兒道:「四個多月前,我去了安慶,準備刺殺曾國藩,誰知他竟偷偷的潛回了京城。我這才從江南一路追來,那天在北京下手,不成想被他的侍衛所傷,幸好遇到了你。他手下的侍衛,武功之高,我根本不是對手,所以才希望你們……咦,蕭公子,你,你怎麼了?」
一瞬間,蕭然彷彿被雷劈到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楞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林清兒的手,急急的道:「你,你說什麼?曾國藩,他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