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最是守時,午後兩點鐘,三輛本田旅行車緩緩地停在了尋福園門口。
那時,我正好站在二樓的窗前,對著被破壞得一片狼藉的青銅武士發呆。很明顯,那只觸摸屏鍵盤是後來加上去的,打著一家全球聞名的計算機公司的標籤。如果有人在小燕之前就動過青銅像,然後重新把它封閉完整,那個人會是誰呢?
我想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就是大哥楊天。
鍵盤鏈接進入一個堅固粗大的紫銅底座裡,如果想要瞭解它的秘密,至少還要把整座雕塑切割開來。上一次拆解過程中,並沒有一鼓作氣地挖掘出青銅像的秘密,現在我們也沒有時間這麼做。
在日見紛紜的江湖鬥爭裡,某些神秘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引子。我們是生活在人類世界裡的,只能事事處處「以人為本、與人鬥爭」。譬如以「日神之怒」為例,正是因為人的爭奪,才令它顯得無比珍貴起來。其實,很多人前赴後繼地來爭奪它,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風哥哥?」蘇倫輕輕上樓。
「蘇倫,外面的車子就是日本人派來的,多加小心,大人物不是那麼好應付的。」我的心情異常沉重,畢竟即將前來的神槍會人馬也是江湖上的一支巨大力量,一旦兩家人馬開始火拚,小小的尋福園差不多就要化為一片廢墟了。
這是大哥和手術刀留下的財產,除了我和蘇倫之外,不想有任何外力來破壞它。
「我知道,其實我上來,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的。」蘇倫靠近我,挽住我的胳膊,再把頭枕在我肩膀上。她的身上帶著淡淡的幽香,讓我有一瞬間的陶醉。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是因為燕遜嗎?」我微笑著回應她。
「是,其實我早該把她的真實身份告訴你的。在那次震驚全球的直升機相撞慘案後,我的師父採用了極端的手法把她的靈魂移植到電腦裡,以聲音的形式永恆存在。所以,真正的『飛花三俠』是我和蕭可冷兩個真實的人再加上第三個虛幻的聲音組成,她是天生的間諜人才,就像小燕是天生的超級黑客一樣。她隸屬於美國五角大樓情報系統,但卻是整個間諜網的超級顧問,每天經她的思維繫統處理的全球情報超過四萬件,然後彙集整理出來,做宏觀性的聯想思考,呈報最高領袖。」
蘇倫的聲音充滿了淡淡的哀傷,天才遭受橫禍,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
我攬住她的纖腰:「別難過了,上天是最不公平卻又最公平的,假如有她那樣的頭腦,再配以你的容顏、蕭可冷的幹練、天象十兵衛的武功……那麼世間還有什麼力量能擋得住這個優秀到極點的組合體?只有任她天下無敵、橫行無礙了,對不對?」
蘇倫點點頭,凝視著大門外的車子。
我繼續說下去:「我總覺得,《三國演義》上說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八個字真是正確之極。回顧地球歷史上的許多著名事件,很多妄圖爭霸全球的人物總會在最耀眼、最得勢的情況下突然隕落,就像二戰時的德國——」突然之間,我打了個深深的寒噤。
「怎麼了?」蘇倫關切地抬頭。
一剎那,我想起了自己穿越鏡子時遇到的那個人。歷史記載他已經在自己的別墅裡飲彈自殺,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仍舊好好地活著,不過是在兩層鏡面之間的夾縫裡。如果他在合適的機會裡能夠像我們一樣突圍出來,豈不又是一場地球的劫難?
「我想起了一個人,不過他或許已經在『亞洲齒輪』的大爆炸裡一起化為齏粉了,並非每一個人都有我們這樣幸運的。」我含糊其辭的掩飾了過去。
「最不公平又最公平?風哥哥,你說的話,既像繞口令又像高深的虛幻主義哲學呢。」蘇倫笑了,拍拍這個面目全非的青銅像,「我讓小蕭把它弄走,一件好好的藝術品,又讓小燕給毀了。知道嗎?我從咸陽收購到的那些古怪東西,本來分批寄往開羅的,卻給他冒用的我名義全部拿到手,此刻不知轉移到哪裡去了。唉,這傢伙簡直成了大家的一塊心病,讓燕遜姐難過得都要——」
這塊石頭挪不開,看來蘇倫永遠都不會真正快樂起來。
一個身子瘦長的中年人鑽出車子,抖了抖身上穿著的灰色貂皮大衣,向主樓這邊仰望了一會兒,昂首走進大門。
在他身後,十幾個身材彪悍的年輕人緊緊跟隨,衣服鼓鼓囊囊的,全都暗藏槍械。
「是他?」我忍不住訝然笑起來。
「誰?」蘇倫打了個愣怔,盯著那中年人看了幾眼,忽然醒悟過來,「一個全日本最著名的鑄刀大師?是嗎?」
我笑著點頭:「對,他有一個極其中國武俠化的名字——屠龍刀。」
大人物真是神通廣大,竟然要屠龍刀帶領人馬殺到尋福園來,肯定是在巧妙地轉移並且化解我對日本人的某些激憤看法。屠龍刀與我,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們之間的國籍差別非常之淡。
蘇倫長歎:「風哥哥,大人物的心機簡直深不可測,他每做一件事,大概至少要考慮到幾個月、幾年時間以後的連續性。該小心應付的是你才對,不要墜入了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套。在我看來,神槍會只是憑著一腔熱血要想跟大人物抗衡,還差得遠呢!」
她的看法比較中肯,畢竟這是在日本的本土,任何民間組織、黑道勢力都不可能與國家政權對敵。
「你的意思,這顆『日神之怒』最後的歸屬結果必定是日本皇室?」我很想聽聽蘇倫的判斷。
「不,我在懷疑,寶石會成為小燕的玩具。風哥哥,他那種貪玩的孩子,一旦發現自己握著全球黑道夢寐以求的好東西,絕不會輕易放手,而是想盡辦法炫耀,直到讓四十億地球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為止。他要的不是錢,而是像你、像『盜墓之王』楊天大俠、像大哥那樣的赫赫威名。唉,他太不懂得韜光養晦了,畢竟只是個孩子——」
在燕遜、蘇倫、蕭可冷三個人的嘴裡,每次提到小燕,總會把他看作是孩子,可見溺愛之深。
主樓的大門嘩的一聲四敞大開,小來帶領的人馬迅速湧上來,將台階擋住。
一瞬間,屠龍刀背後的年輕人也拔槍在手,立刻形成了虎視眈眈的對峙狀態,空氣裡的火藥味洶湧澎湃,似乎只要劃一根火柴丟下去,馬上就會引發轟然爆炸一樣。
「小兄弟,你乖乖讓開,我是來見朋友的。」屠龍刀懶洋洋的聲音飄上來。
「這裡沒有日本人的朋友,請閣下自便。」小來毫不退讓。孫龍他們沒有看錯,關鍵時刻,小來對場面的控制力灑脫自如,絕不會多說一句話,也不會說錯一個字。這個年輕人在黑道世界裡,一定是前途無量的。
「小兄弟,就算神槍會的老孫在這裡,也得給我幾分面子,你算老幾啊?我只數三聲,再不閃開,就叫你橫著出去。」
屠龍刀年輕時曾在台、港、澳和東南亞一帶闖蕩江湖,是最著名的快刀手,並且脾氣暴躁之極,被當地黑道稱為「雷神炮」。現在,他畢竟是成熟了,已經非常能壓制住自己的火性,否則幾句話沒說完,小來就要分屍倒地了。
無數子彈上膛聲脆響著,從雙方使用的武器上來看不分伯仲,勝負的真正關鍵,就在於人手調配的變化。據我觀察,駐守在尋福園的神槍會人馬一共有四十人之多,現在跟小燕出現在台階上的,只有十六人。那麼,至少有二十四人匿藏在暗處向屠龍刀瞄準,戰爭的勝負絕對是一目瞭然的。
蘇倫探頭向窗外看了看,緩緩地搖頭:「看來,雙方是打不起來的,大家的目的是寶石,絕不會是幫派械鬥。風哥哥,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我當然會下去,但還想見識一下屠龍刀被逼急了之後的樣子。他以「快刀」馳譽江湖,但隱居富士山專心鑄造刀劍後,已經很久沒有與人交手了。
沿樓梯緩緩向下,身邊有蘇倫溫順地陪著,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更是任何女孩子無法代替的。有那麼一刻,我心裡竟然有「攜蘇倫歸隱江湖」的憧憬,但只是一閃念間的事,假如我真的那麼想,是否就是代表自己已經厭倦江湖了?
「蘇倫,等我們完成這邊的事,就立刻回開羅去,喝酒種花、翻閱古籍,再不離開十三號別墅,好不好?」我暫且拋開門外的刀光劍影,心裡只有蘇倫的微笑和眼淚,並且一直溫柔地握著她的手。
「風哥哥,別忘了給鐵娜將軍打電話。如果能夠合理地統籌時間,咱們就能得到更多收穫,是嗎?」她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臉色正變得莊重嚴肅起來。
我一怔:「你不願意?」心裡立刻有了輕微的挫敗感。
「我願意,不過,好男兒志在四方,只有等到所有大事安排妥當,再考慮詩情畫意、兒女情長也不遲,是不是?」她笑起來,稍稍與我拉開距離。
我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尋福園危機重重,大哥還在未知的沙漠之下,絕不應該纏綿於兒女私情的。一句「好男兒志在四方」表達出了蘇倫的高瞻遠矚,她對我的深情,並非體現在繾綣溫情上,而是竭盡所能地幫助我完成大事。
「謝謝你,蘇倫。」我猛然振作起來。
或許是故地重遊,心裡或多或少地受了關寶鈴的影響,才會被倦怠所包圍。經過蘇倫的當頭棒喝,自己馬上就幡然猛醒,不再沉迷於過去了。
蘇倫微微一笑:「不必,我們要在一起待一生一世的,這樣的摩天大廈,不打好基礎怎麼行?風哥哥,我和小蕭的意見,要日本人住主樓的西翼,等到管夫子到了,安排在東翼。假如有什麼人要故意生事的話,立即報警抓人。」
我點點頭,有她和蕭可冷在一起商議,想必任何事都能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後患。
門口的僵持局面仍舊沒有改變,當我推開神槍會的人馬走出來時,滿臉滄桑皺紋的屠龍刀大笑起來:「風,我的好兄弟,咱們又見面了。」
他的笑容並不令人感到親切,因為整張臉上都佈滿了長刀一樣的深刻皺紋,並且狹長的雙眼、薄而直的唇都像是一柄柄脫鞘而出、引而不發的日本刀。
我握著他的手:「這種情形下的見面,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再次大笑,露出尖銳如匕首的顆顆白牙:「當然是好事——上次你說過,發現了一柄好刀,我特地從富士山趕來等消息。怎麼?那刀呢?是不是還在?」這是個愛刀成癖的人,一提到寶刀,根本不理會雙方人馬正在刀槍相向。
我帶他走向主樓西翼的客房,他仍舊興致勃勃地壓低了聲音連續追問:「風,你說過的那柄刀,屬於『牙神流十聖』的佩刀,絕對是無價之寶。還有,古代著名的刀客臨死之前,都會把畢生領悟到的武功埋在自己的墳塚裡,那些資料的價值不遜於寶刀。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兄弟聯手,買下寶刀的同時,發掘他們的墓穴,看看還能找到什麼——」
在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難以察覺的貪婪,但我還是敏銳地意識到了。
「那柄刀,是在很深很深的水下,有辦法拿到嗎?」我實話實說,並不想騙他。
「哦?水下?多深?」他的眼睛亮起來,像是剛剛磨礪出鋒芒的絕世寶刀。
「我只能說很深很深,在沒有深度儀的情況下,連粗略估計都做不到。」
邵家兄弟死了,那種隔空遙感的異能並沒有完全轉移給我,所以,不知道何時才能第二次看到「牙神流十聖」和他們懷裡的長刀。
西斜的陽光在屠龍刀的裘皮大衣上映出七彩的炫目光環,在我的記憶中,他並不是個喜歡奢華講究的人,而且眼裡最常流露出的是鐵骨傲氣卻不是剛剛的那種貪婪。
「風兄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牙神流十聖』就在『海底神墓』裡?這一次,大人物要我來見你,為的就是那顆傳說中的寶石。『日神之怒』是日本國的珍寶,就算我們不能取得,也會採取極端的毀滅方式,讓任何人空手而回。」
他咬牙切齒的決絕態度,讓我有些鄙夷。人在江湖尚且身不由己,一旦屈從於當朝權貴,就更是被迫改變人生理想,變得面目全非了。
唐代「詩仙」李白曾經說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看來,只有徹底地擺脫「名利」二字,才能做到無慾則剛,成為完完全全的自由人。
「你說的很對,但對於『日神之怒』,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抱歉。」我只送他到門口,滿腹悒鬱地退回來,恰好看到神情困惑的小來正站在台階前發怔。
我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解釋,轉身進了客廳,然後隨手關門。
假如外面那群江湖人覬覦的都是「日神之怒」,甘心為了寶石打得你死我活,甚至動用重火力血拚——那只不過是在重複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歷史,重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遊戲。做為尋福園別墅的主人,我們只想好好地找回自己的兄弟小燕。
「風哥哥?」蘇倫走到我身後,雙手按在我肩膀上,緩緩地揉捏著。
蕭可冷從角落裡走出來,將一杯香氣馥郁的摩卡咖啡放在我側面的茶几上:「風先生,是我辜負了手術刀的囑托,沒有把別墅管理好。如果您不開心,就責罰我好了。」
我意識到自己的頹唐讓她們跟著不開心了,馬上掃去萎靡不振的壓抑表情,換了一張笑臉:「不不,小蕭,與你沒關係。我剛才只是在想,江湖上的朋友一旦牽扯到利益紛爭,立刻就變了個人一樣,人人都在貪婪地撥打著自己眼前的小算盤,如同一條『護食』的狼犬。小蕭,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之間不會弄成這樣子。」
蕭可冷被逗笑了:「當然不會,因為我、燕遜姐、蘇倫姐是最好的姐妹,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永遠都沒有。」
我振奮精神,拿起話筒,撥通了鐵娜的電話。
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風,我大概無法完成你交付的使命了,沙漠發掘計劃的預算書就在我的桌子上,最終數字後面那一長串『零』看得我眼花繚亂,頭昏腦脹。嗯,我讓財政部方面報了國庫收支概略表過來,兩方相較,大概要三點五個埃及國庫之和才能與工程造價相抵。聽著,幾乎每一個沙漠工程師,無論是高級的、中級的還是初級的,都認為這樣的發掘計劃是在重塑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我微笑著:「天方夜譚?據說,天方夜譚裡的故事也並非子虛烏有,而是來源於某些異人的奇特際遇。」
「風,我不想開玩笑,這種讓人頭疼欲裂的事能不能換別人去做?比如你的蘇倫小姐或者關寶鈴小姐?說真的,要想得到足夠的財力支撐,找大亨投資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你說呢?」她的的確確是在為我考慮,但我並不領這個情。
聽筒的聲音很大,蘇倫、蕭可冷都聽到了鐵娜的話,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在普通人的世界裡,「大亨」兩個字無異於一座巨大的金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任何金錢的難題到了他手邊,立刻迎刃而解,毫無問題。
等到鐵娜歎氣夠了,我才清晰地告訴她:「那筆錢不是問題,我已經籌集到了。現在,我希望你能召集人手,在三日之內著手開工,不但會加倍支付工程款項,還可以拿出相當大的一部分資金,無償援助埃及政府修建公路、機場和學校。請把賬號給我,第一期款項將在十日內匯進去,絕不食言。」
十箱晶石已經由秘密渠道送抵埃及,只要拿很少的一部分出去拍賣,就足以讓我和蘇倫的資產總額超過大亨。不過,我們絕不會刻意地去跟任何人攀比,那些自我標榜的無聊行為是最受我們鄙夷的。
蘇倫的手越過我的肩,輕輕按在我的掌心裡。這一刻,我們息息相通,都知道歷盡艱辛後終於得到了回報。
「什麼?」鐵娜失聲大叫,似乎是跳起來撞倒了什麼東西,發出稀里嘩啦的一陣亂響,「你?你在幾天內就籌集到了錢——難道除了大亨,世界上還有哪個傻瓜願意送錢給你?不,我絕不相信,絕不相信!」
她是那種喜怒形諸於色的女孩子,我能想像到她此刻臉上的驚駭表情。也許在她心目中,大亨是最有錢的男人,因為關寶鈴的關係,只有他肯無償地援助我做這種異想天開的事。
我正色地回答她:「鐵娜將軍,世界上的事情每天都會變化,相信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是最講信譽的,絕不食言。」
鐵娜苦笑:「風,我相信你,但是、但是……我真的很難想出說服自己的理由來,那麼多錢,而且是真金白銀,你真拿得出來嗎?」
蘇倫皺了皺眉,接過話筒:「鐵娜將軍,我是蘇倫。那筆款項的事無須擔心,我哥哥在全球各地共擁有四百多座藏寶庫,接下來我會拿一些東西出來拍賣,拍賣所得全部用於沙漠發掘,希望你能攜同埃及政府的要員們光臨拍賣會多多捧場,先在這裡多謝了。」
晶石的來歷無法向世人說明,以手術刀的藏寶來做擋箭牌,的確是個好辦法。
鐵娜終於放心地掛了電話,但她直到線路斷開的最後一秒,仍在唏噓歎息著,那種口氣彷彿要因嫉妒蘇倫而發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