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鼓愣愣地起身,歪著頭想了想,驀地放聲大哭:「姑姑……變成了……妖怪,姑姑變成了妖怪……」
李康、梁威、顧傾城同時彈出了帳篷,我們四個人把唐小鼓團團圍住,聽她一遍遍重複著「姑姑變成了妖怪」這句話,直到複述到十幾聲上,梁威猛然大喝:「夠了——夠了!再哭我就扭斷你的脖子,老子煩死了!」
唐小鼓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尖叫,撲到李康懷裡。
「一句玩笑話而已。」顧傾城向我使了個眼色。
人怎麼會變成妖怪呢?我試圖以孩子的思維方式來理解唐小鼓的話,但毫無頭緒,只能強笑:「可能是我問的話嚇到她了,讓大家虛驚一場。」
顧傾城一笑:「小孩子的話怎麼可信。」
她左手握著對講機,右手插在褲袋裡,應該是握著那柄轉輪手槍。
一陣北風捲地而來,揚起了她的長髮和衣角,頓時飄飛如霧,形成了這片荒涼漠野裡最美麗的風景。相信任何一個凡夫俗子看到她,心裡都會生起許多美好的願望。哲人說,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會豐富一個男人,一個有深沉內涵、秀外慧中的女孩子卻能廣泛地豐富一群男人。
毫無疑問,顧傾城的內涵比她的外在更具有幾千倍的價值。
李康攬住唐小鼓的肩膀,低聲問:「我可以帶她回帳篷嗎?飛月小姐托我照看她,千萬別出什麼問題。」他只看我,對顧傾城的風姿視若無睹。
我點點頭,他拖著唐小鼓的手腕退回自己的帳篷去了。
梁威惱恨地長歎一聲:「風,這小女孩很古怪,按我的想法,大丈夫當斷不斷,必留後患,不如交給我,一顆槍子就能解決問題了,免得心裡不踏實!顧小姐,你說呢?」
就像飛鷹對顧傾城著迷一樣,他也或多或少被她的長髮飛揚蠱惑住了。
顧傾城淡漠地搖頭:「子彈能解決問題的話,還要人腦做什麼?不如把所有人訓練成殺人武器好了。」
梁威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訕笑著後退:「是是,我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兩位慢慢聊,我回帳篷去睡覺。」
顧傾城的溫柔和耐心態度只對我有效,換了說話對象,語氣立刻不同,這一點,讓我心裡有短暫的竊喜。
轉眼間,空地上又只剩下我跟顧傾城兩個。
「風,不出咱們所料,衛叔他們已經遇到了第一道坎,無法突破。」她揚了揚對講機,臉上的表情不是沮喪,而是鬥志更加高昂。
「是嗎?他們是不是處在一個五邊形的空間內?那是五角星的中間部分,如果沒有合適的對策,我想應該召他們回來,千萬不能躁進。」
看謄抄本上的圖形分佈更容易明白一些,那些直線相連的無數星星圖案,實際等於隧道結構的平面圖。如果星星的個數是永無止境的,那就代表古人設置的這個迷宮也是無邊無際的,永遠不可能走過去。
顧傾城又是一笑:「我已經下了命令,他們正在有秩序地撤離,而且在視角開闊的柱子上,都留下了無線攝像機,很快我們就能實時捕捉到洞裡的真實情況。」
她的安排無懈可擊,但那五角星的陣勢到底如何通過呢?只怕我還得借助於擅長解謎的小燕。
我取出電話按下了小燕的號碼,顧傾城善解人意地點點頭:「我去研究那本書,等衛叔他們回來,有什麼發現再商量。」
電話振鈴很久,一直無人接聽,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即使小燕在睡覺,也早該被鈴聲驚醒了。
無奈之下,我只能撥了蕭可冷的電話:「小蕭,小燕出了什麼狀況,怎麼不接我電話?」
她的背景聲裡,出現了衝擊鑽與電鋸的隆隆噪音,應該是在一個巨大的裝修現場。尋福園的重建工作全部在她肩上,一定也是忙得團團亂轉。
蕭可冷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跟信子在一起,或許電話沒在身上。放心,我已經給信子下了死命令,只要小燕有異常舉動,就繳他的械,綁他來見我,總之,不會讓他展開什麼危險的行動。」
遠隔千山萬水,北海道那邊的所有問題,我都只能暫時交給蕭可冷了,甚至連小來都一起留在她身邊,做她的保鏢兼助手。
「讓小燕給我回電話吧,有件很棘手的事要他幫忙。」我只能說這麼多,免得蕭可冷擔心,內憂外患一起夾攻,她的身體也會扛不住。每個人所能承擔的壓力都是有極限的,負擔過重,只會導致自身崩潰。
蕭可冷答應了一聲,隨即提示我:「風先生,蘇倫姐以前不止一次說過,如果她出了什麼事,行動指揮權會自動移交給燕遜姐。需要什麼資料的話,也可以打給她,畢竟美國人的軍事情報涵蓋面之廣,任何國家都無法企及,您說對嗎?」
她對我的態度始終非常客氣,即使我們已經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戰鬥風雨。
「風先生,大亨與關小姐已經解除了曰本人的片約,飛回港島去了。臨走之前,她再三叮囑不要分您的心,反正獠牙魔的詛咒已經消失,她會好好保重自己,等你處理完蘇倫姐的事大家再聯絡。」
提到關寶鈴,蕭可冷的語氣裡忽然添了傷感:「其實,關小姐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我從前對她抱有不恰當的偏見,實在慚愧。以後有見面的機會,請您一定轉達我的歉意。」
經歷了那些事,蕭可冷變得更成熟也更理智了,不人云亦云也不因公廢私,始終能公正平和地對待所有的問題。
至於我和關寶鈴的個人關係,此時此刻,也的確需要一段時間的「冷處理」,好讓自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搜索蘇倫的行動中來。
收線五分鐘後,電話響起來,竟然是一個來自智利境內的號碼,極度陌生。
我接了電話後,聽到的卻是紅小鬼委屈抽泣的聲音:「風先生,剛剛接到小燕的通知,一頓鋪天蓋地的大罵,責怪我沒及時向你提供幫助。我真冤枉死了,你要我做的,我都完成了,怎麼這麼倒霉,還要挨老大的罵。」
對於哭笑無常的年輕黑客們,我只能選擇「見怪不怪」,等他哭夠了,我才開口說話:「現在,我遇到了棘手問題,需要你幫助破解迷宮,而且我需要你到現場來,能不能行?」
電話、傳真和電子郵件等等傳輸手段,非但繁瑣而且經常產生詞不達意的情況,實在不方便,並且我一直擔心山裡的強磁場會再次發作,那麼我們的信號傳輸會被一股腦切斷,什麼都做不了。
所以,我需要一個黑客高手在我身邊,隨時隨地,隨叫隨到。
紅小鬼一聲怪叫:「什麼?要我到你探險隊裡去?簡直太強人所難了!不去,我不去!」
我保持沉默,任何交易能不能達成,只取決於雙方開具的籌碼是否相當。只要肯坐下來談,就不會有「絕對不行」的事。
「風先生,我是黑客,不是苦力民工,要我到大山裡去幹活,門都沒有,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黑客在某些方面像是背著大房子的蝸牛,只想把自己裝在堅硬的殼子裡,只動手動嘴,絕不露面,這一點,既是基於高度的自尊、自傲,更是源自於內心深處的自卑陰影。他們喜歡把自己強化成網絡上的超人,而實際生活中,大多數像小燕一樣,連開火做飯這等小事都視為畏途,每天靠泡麵和香腸來填飽肚子。
陌生人之間,理解和溝通很重要,我只要知道紅小鬼要什麼,就一定能請他出手。
我對著話筒,輕鬆地微笑著:「兄弟,你可以開條件給我,春天馬上就要到了,到野外來放放風、曬曬太陽,對你的身體肯定有好處。」
其實我腦子裡一直在擔心小燕那邊的情況,以他古靈精怪的頭腦,不知道會拿那潛艇來做什麼?萬一在水下出了事,可就真的對不起燕遜和蘇倫了。
紅小鬼發出一陣怪笑:「條件?嘿嘿,還真有件事非你不可了,如果你答應我那件事,我就馬上收拾行囊進山,怎麼樣?」他突然間來了興致。
我冷靜地答應:「說出來聽聽,能報出天價條件的,必定有登天的本領,希望你的報價跟自己的能力成正比。」
聽筒裡傳來「哧啦哧啦」翻書的動靜,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報出了四個字:「太陽之舟。」
毫無疑問,他嘴裡的「太陽之舟」就是指埃及胡夫金字塔前面發掘出來的那件古物,因為普天之下,還沒有另外的東西配得上這個詞。
「法老王的升天之舟?」我反問。埃及是鐵娜的天下,以她呼風喚雨的巨大本事,幾乎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紅小鬼提出的要求是跟埃及有關的,都有辦法可想。
「對,就是那只怪船。我的條件,如果能幫你完成這次探險,必須答應我去那條船上單獨待上七十二小時,能做到嗎?」紅小鬼是聰明人,知道我和埃及最高級實權派人物鐵娜的關係,才會弄出這麼一個條件來。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能,只要你不把那條船炸毀、偷走就行,我保證,七十二小時或者更長,絕對沒問題。」那條船作為埃及的國寶,躺在國家博物館的大廳裡,守衛眾多,門禁森嚴,想偷走它根本是天方夜譚。
紅小鬼接連三聲長歎:「七十二小時……足夠了,或者得道之人,只需要彈指剎那就能……不知我算不算有緣人,不過無論如何,風先生,我相信你說到做到,二十四小時內,我就能到達你的營地,見面再談。」
他使用的智利電話線路自然是「肉雞轉換」的結果,當一個超級黑客切入互聯網絡時,可以借用全球超過六千個服務器中的任何一個作為地址中轉。現在是智利,或許一秒鐘後再次出現時將在非洲、北美洲,即使是經驗最豐富的網絡警察也難以追蹤。
小燕既然指定他跟我聯絡,必定不會隔得太遠,我猜他就在四川境內的某個地方。
關於「太陽之舟」的神奇傳說從它被成功發掘開始就被播散得沸沸揚揚,但迄今為止,除了船身上繚繞鐫刻的象形文字之外,好像還沒顯露出什麼特別神奇的力量。紅小鬼點名提出這個條件,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心裡不自覺地又添了一個問號。
衛叔帶人回到營地時,滿臉都寫著困惑。所有的人都顯得疲憊不堪,特別是飛鷹跟飛月,直接鑽進自己的帳篷,再不露面了。
我理解這群人的頹喪情緒,忙了兩天,只陷在一排又一排石柱裡,一眼望不到邊,更看不到希望,換了誰都會無比鬱悶。所以,我並沒有急於向衛叔瞭解情況,而是回到了自己帳篷裡,取了一大疊白紙放在床墊上。「星形路徑?即使是覆蓋再廣闊的迷宮,總會有入口與出口,當初的建造者又是憑借什麼來辨別方向的呢?」
初次進入隧道時,看到那些林立的石柱曾感到無比震撼,但走到現在這一步才發現,值得震撼的遠不止這些,而是建造者能在無邊的黑暗裡鑿通山體,最後達成了這樣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跡。
與此相比,冠絕天下的雲南石林、鬼斧神工的地下溶洞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兒科,如果有足夠的財力把這裡開發為旅遊項目的話,一定能成為世界級的偉大奇跡之一。
我在白紙上畫了幾十個尖角相連的五角星,想像著它們已經佈滿了整個山體之下,而且所有的五角星內部,是被各種直徑的石柱充滿。由此產生的最直接問題是:它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僅僅是為了混淆後來者的視聽,故佈疑陣而已?
下一步,如果沒有更高明的辦法來辨明正確路徑,就只有採取最笨的、也是工作量最大的一種,逐個探索,直到探明出路為止。
這種辦法的工作量會讓人忍不住抓狂,甚至幾個月內都不一定能完成。在那麼漫長的探索過程中,除非出現奇跡,否則蘇倫是等不了那麼久的。
我仰面躺下,把那張畫滿星星的白紙覆蓋在臉上,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重新考慮謄抄本上的所有畫面。
科學家已經證明,人類平躺或者倒立的時候,思維能力會超水平發揮,更容易解開某些困惑已久的心結。
迷濛中,我漸漸睡了過去,腦子裡盤踞著的仍然是那些古怪的畫面……
方眼怪人大步踏進蛋裡,簡潔的白描筆畫,根本不能說明那蛋的材質和顏色。它是如何打開又怎樣扣合的?蛋和方眼怪人是哪裡來的?怎麼會在科技生產力極度低下的秦朝出現?
他身上穿的也是秦國大將的鎧甲衣服,但很明顯,所有的人對他都頂禮膜拜,像是對待九五之尊的皇上一樣。難道秦朝除了君臨天下的秦始皇之外,還有另外的統治者可以跟始皇帝平起平坐?
「我一定要拿到那份原件,或許,過了這些石柱後,就能在那圓的石屋裡看到這只奇怪的蛋?」我迷迷糊糊地自語著,意識上,我也進入了那個蛋裡,四周黑漆漆一片,陡然間,光明大放,而我已經置身於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最高處。
俯瞰所及,到處是亭台樓閣、花圃水榭,略矮一些的宮殿頂上,鋪著光華璀璨的琉璃瓦,映著不知是日光還是夜明珠的光,把眼睛都閃疼了。
近處的廊柱後面,有人影一晃,直覺上就是那個方眼怪人。
我立即拔槍在手,對方的身高超過兩米,並且孔武有力,使用槍械的話更容易將他制服。「你是誰?站住——」在夢裡,我使用的語言似乎不夠強悍,也許潛意識裡把他當成了滿口文言的古人,所以會刻意地放慢語速,免得對方聽不清。
他正在急速向前逃逸,長長的戰袍衣角拖曳在地。
我拔腿猛追,舉槍瞄準他的膝蓋位置:「站住,我要開槍了——」
四周傳來奇異的花香,不知不覺我們進入了一個濃艷的花圃,各種各樣的花爭相綻放,但我一樣都不認識,與平日花店裡擺放的東西絕對不同。
我已經將輕功發揮到極限,卻始終隔著近二十步距離,再也無法接近他。
耳邊響著古琴聲,曲調頓挫悠揚,有時候只有一架在響,有時候卻又像是幾千架一起在響,聲音和諧悅耳到極點,讓人心裡忽而感傷、忽而昂揚。琴聲來自於四面八方,我猶如處在一個高級影劇院的「皇帝位」上一樣,琴聲錯落有致地傳進耳朵裡,渾身突然感覺軟綿綿的,槍也不自覺地垂下來。
眼前又是人影一閃,槍已經落入他的手裡,隔著三步距離,我必須得用力向上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他的眼睛,並不像畫裡那樣平板,而是一種詭異的立體結構,猶如科技館裡擺放的透明圓球與立方體的合成。如果那立方體就是他的眼珠的話,每次轉動,都是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靈活無比。
「這是什麼?」他居然說一口流利的國語。
「手槍,你是誰?你是什麼……」「東西」兩個字硬生生地在我喉嚨裡截止住,即使對方的長相與人類相差太遠,我也不該用「東西」來形容他。他既然有「人形」,我就該使用平等的人類稱呼。
「手槍?手——槍?」他把槍托在掌心裡,方眼又是一陣連環轉動,陡然射出兩道光,罩在槍上。
我連退了三步,蓄力提防。
「我懂了,不過是一種比弩箭更高明一點的武器而已。」他的手向前一送,槍便回到我的手裡。
除了眼睛之外,他的身體四肢與地球人完全相同,給人的感覺,不過是一個戴著古怪面具的普通人。
「你是什麼人?」我一邊問,一邊意識到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他是外星人?神仙?妖怪?山精……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被異化了的地球人,就像某些人天生下來就雙頭、三臂一樣,是畸形中極少見的特例。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立方體眼珠一直在翻滾旋轉著,停了停,學著我的口氣:「你呢?你是什麼人?」
我單手撫摸槍柄,確信他並沒有在上面動手腳,立刻再次後退,舉槍瞄向他的面部。
他錯愕地仰起頭,彷彿在思考什麼,接著低頭急促地問:「你要殺我?不過,你不是他們,為什麼會具有同他們一樣的體形與思想?你是什麼地方來的……」在這句話之後,他連續吐出了十幾個怪異的音節,像是古琴發出的尖銳而短促的最高音。
我搖搖頭,凝神穩住手腕,確保可以在幾秒鐘內把全部子彈準確地送入他的腦袋裡。
「你聽懂我的話了嗎?」他就地坐下,並且伸手拍了拍旁邊的地面,示意我也坐下。
我搖搖頭,槍口隨即下傾,仍舊指著他臉部的要害部位。
「你聽那些聲音,他們中有的人就能聽懂,你比他們更高明,怎麼可能聽不懂?」他困惑地搓著手掌。
他頭上仍舊戴著頭盔,與秦始皇兵馬俑裡的萬夫長牛皮盔一模一樣,盔尖上還戴著用犛牛血染過的紅纓。頭盔的兩側縫著兩根絲帶,在下巴上交叉打結,緊緊繫著,彷彿隨時都會躍馬疆場去衝鋒陷陣一樣,但現在是在一座靜悄悄的宮殿裡,根本沒必要如此裝束整齊,累都累死了。
「他們?他們是誰?你又是誰?」我的腦子有些僵硬,一半是因為花香,一半則是因為那些無處不在的琴聲。
他伸出右手無名指,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寫了兩個字。
「我是『阿房』,令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兵馬聞風喪膽的大秦阿房將軍,在這裡,那是我唯一的身份。你不是他們,所以你不知道我,就像我不知道你來自何處一樣。為什麼你的身體裡面會有那種奇怪的元素存在?哦,讓我想想,他們把它叫做……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