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亨豪氣逼人地大步走過來,用手裡的雪茄煙指向古琴,再次盛氣凌人地笑著:「風,我要把它買下來送給寶鈴,做為她北海道之行的紀念。或者顧小姐還有心情競價,總之,我會把她給出的數字乘以二,開支票給你。」
現場只剩下我、顧傾城、大亨和關寶鈴,在正午的陽光下,氣勢如虹的大亨,帶著睥睨天下的豪情。
我已經不再嫉妒他跟關寶鈴之間的關係,因為我曾讀懂了隱藏在她思想深處的秘密,自己心裡的解已經徹底斬斷。
「葉前輩——」顧傾城又推了推眼鏡,謙遜地鞠躬,迅速收起了支票簿。要想跟大亨斗富,只怕得有比爾蓋茨的身家才勉強可以一試,而且比爾蓋茨擁有的大部分是不動產,大亨則是瞬間可以簽寫的現金支票。
大亨擺擺手,咬住煙嘴,吸了一大口,再緩緩吐出來,讓上等雪茄的香氣隨風飄向我。
「久仰葉前輩盛名,在港島也曾遠遠地目睹過您的威儀,沒料到在這裡能遇上——」任何時候,顧傾城都彷彿是不卑不亢、進退有據的,似乎永遠都胸懷錦繡,可以應付任何突發事件。
陽光從她背後照下來,那幾綹半露半藏在黑髮裡的金髮,像是蘋果電腦的廣告一樣,在一大片黑白裡跳脫出一縷精緻動人的金色,足見匠心獨運。
大亨滿臉紅光,這幾天應該吃得很飽,也睡得很足,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連肚子也明顯地隆起了。他用鷹一般狠辣的目光,掃向顧傾城的臉:「小顧派你來的吧?在港島時,我曾好幾次照顧他的生意,讓他獲利頗豐。這樣,你打個電話給他,就說古琴我定下了,誰也搶不走。或者等寶鈴玩膩了,我會派人送給他,不收一分錢。」
這就是大亨,每句話說出來,都要在地上砸個坑似的,言外之意,別人只有服從的份兒,不得抗拒或者討價還價。
我瞟著他的側面,覺得他的眉眼也沒有之前那麼討厭了,相反的,倒有幾分親切。
「關寶鈴是大亨的女人」——我又想到了這句話,但此刻只覺得它很可笑。
顧傾城淺淺笑著,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對折的粉色信箋,恭恭敬敬地雙手呈給大亨:「葉前輩,這是『粉眼龍婆』給您的信,托我轉交,請看一下。」她每一次都說自己跟別人是在尋福園偶遇,但所做的準備又是極其充分,可見早就把可能在本地遇到的人物都做了考慮。
關寶鈴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對「粉眼龍婆」這個名字懵懂不知,而我跟大亨則是同時吃了一驚,大亨甚至還駭然地向後退了半步,借猛吸雪茄的動作來掩飾著自己心頭的不安。
粉眼龍婆,是亞洲地區最大的毒品走私寡頭,她的勢力涵蓋金三角的毒品生產基地、緬甸走私線、港島中轉站、新馬泰菲四地中轉站,外加一切通向美國各大毒品需求旺盛城市的海路碼頭。黑道上的毒品大買家,一提到「粉眼龍婆」四個字,都得畢恭畢敬,以「晚輩」自居,否則說不准什麼時候得罪了她,所有上家貨源就全部給掐斷,不得不退出毒品銷售這塊黃金市場了。
另一方面,粉眼龍婆又是亞洲區域內的相術、卜巫、通靈術、五毒教、降頭術、苗疆蠱術等等邪門怪道的總盟主,她要想算計某個人,那個人就只有等死這一條路好走。
「我跟『粉眼龍婆』向來沒有關係,怎麼會……有信給我?」大亨有些失態了,這也有情可原。以對方的下毒手段,只憑這一張信箋,就能讓他死一百次。
「晚輩不知道,只是龍婆有托,我就聽令行事。」顧傾城的殺手鑭,瞬間壓制住了大亨的氣勢,但她臉上沒有任何得意之色。
大亨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連瞭望塔上的人也縮回頭去了。他用力嚥了口唾沫,漲紅了脖子,並不準備接這信箋。
關寶鈴不知深淺地上前一步,笑著問:「我來看看行嗎?這位前輩肯定格調高雅,並且最喜歡粉紅色,所以才用這麼精緻的信箋……」
這一瞬間,我覺得滿院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住了,看著關寶鈴的手伸向信箋,我想都不想,及時伸手搶在她前面觸到了信箋,急促地說:「我替葉先生接信,對龍婆前輩的大名也早久仰了——」
顧傾城鬆開了潔白修長的手指,信箋帶著輕微的寒意落進我手裡。
「風先生真是善解人意,值得我們江湖中人好好學習,看在這一點上,無論如何我都要開個更高的價錢出來,好讓你盡量多賺一筆,怎麼樣?」顧傾城笑起來,頭髮的邊緣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黃。她抬起左手攏了攏頭髮,腕上的白金鑲鑽手鏈和食指上戴著的鑽戒,都誇張地放射著耀眼的寒光。
我冷笑著回了一句:「不必。」
如果不幸中了「粉眼龍婆」的毒,也是為關寶鈴心甘情願去做的,不會有絲毫的埋怨。我轉過身子,把信箋捧到大亨面前,經過這一番倒手,就算信箋上下了度、布了詛咒,也全部被我擋掉了。
大亨皺了皺眉,撮唇一吹,信箋被吹得翻開,四五行流暢的漢字顯露出來。為了避嫌,我馬上扭頭,不肯偷看。
由古琴引出的這段插曲,讓我有一點點沮喪,似乎沒必要把大量心思和時間浪費在這上面,我只想弄清古琴在追索「海底神墓」這件事上扮演了什麼角色,目前最該著手做的,應該是拆解尋福園的事。
當然,這件事要跟蘇倫商量溝通,至少先得到她的同意。
「哼哼,『黑巫術之神』昆拿?他能破解得了別人下的詛咒?我看未必!」大亨在自言自語,氣勢收斂了一大半。
院子裡的氣氛突然變了,因為一提到「黑巫術」這個詞,關寶鈴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鎮定自若、氣勢如虹的大亨也不知不覺開始退縮,只有顧傾城依舊保持冷靜,向我微笑著:「其實,這封信並沒有什麼背人之處,風先生可以看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破解黑巫術的辦法並非只有一種,龍婆請『黑巫術之神』出馬,只是不想葉前輩這樣的高手處處受制,墜了亞洲玄學人士的名聲。」
她的聲音,讓人不由自主地順從,願意照著她的話去做。
我低頭看著信箋上流暢的王羲之體行楷小字,墨跡淋漓,竟是正宗的中國傳統書法,功力深厚。
「昆拿已經找到下咒之人,十日後到達北海道。人在江湖,任何事都可以談,給老婆子個薄面如何?江湖不老,如果能為葉老弟分憂解難,是老婆子的榮幸。」幾行字一氣呵成,落款處,是一個粉色的篆體「龍」字印鑒。
雪茄很快吸到了盡頭,大亨猛的被嗆住了,劇烈咳嗽起來。他惱火地取下煙嘴,狠狠地在旁邊的一棵枯樹上捻滅了煙頭。
「琴我要定了,顧小姐遠來一趟,長途奔波辛苦,我可以開張支票給你,以彌補你們兄妹的損失。」大亨的氣勢受了壓制,但說過的話卻是不能隨意更改的。關寶鈴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畢竟留不留這架古琴,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何苦多生些事出來?
顧傾城一聲輕歎,伸手取回了信箋。
關寶鈴張嘴要說什麼,大亨捉住她的手腕,回頭向她的房間走去,只把我跟顧傾城留在原地。
這種變化,出乎我的預料,腦子裡一直盤旋的幾個問題剎那間被打亂了。當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向大廳望過去的時候,別墅主樓猙獰險惡的「九頭鳥掙命」格局又一次凸顯在我視線裡——「或者水面上的神諭是有道理的?破除這邊詭譎的別墅佈局之後,就能影響到大亨身體裡的詛咒?但楓割寺的神諭、尋福園別墅會對遠在危地馬拉的『黑巫術』有什麼影響?」
這些問題能把人的頭都想得炸開,在陽光的照射下,我覺得一陣陣天旋地轉,向後退了兩步,倚在車門上。
在楓割寺的日子,每一晚都不能安睡,精神已經耗費過度,我想起了二樓臥室裡那張柔軟的床,真想立刻上樓,撲倒在那張床上。
「風先生,風先生,你沒事吧?」顧傾城的聲音恍惚而遙遠,並且她的臉湊到我眼前,模模糊糊地像隔著一層輕紗。我想邁步向大廳走,心慌得厲害,腳下也彷彿踩在雲團裡,掙扎不得,只挪動了半步,向前一栽,毫無辦法地壓在了她的肩上。
風拂動琴弦的聲音清晰傳入我的耳朵,我重新清醒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床前端坐著,不是蘇倫、不是蕭可冷更不是關寶鈴。她渾身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高貴地端坐著,手裡應該是握著一本書。
「我……怎麼了?」我呻吟著,頭疼得厲害。
「不過是普通的受涼感冒,很快就會好。」她回答,原來是顧傾城。
我艱難地翻了個身,不知自己是怎樣到了床上的,不過總算明白這是在二樓臥室裡,出門之後就是那個抱著座鐘的青銅武士,再過去一間,則是滿屋藏書的書房。如果決定拆除別墅,所有的東西可以搬到東面那座別墅裡去,不是什麼大問題,但這尊青銅武士像肯定要動用吊車來裝運。
「蓮花鑰匙、水下的門、武士像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我想打電話給蘇倫,但自己的電話早就浸水了。
「別動,你剛吃過藥,需要臥床休息。」我剛想支撐著起來,她的手已經壓在我肩膀上。
我有氣無力地苦笑著:「關……關小姐怎麼樣?她也感冒了吧?我想去看看她……」
蕭可冷帶著絲絲怒氣的聲音響起來:「還是免了吧!她沒事,有大亨的呵護,什麼病都難不倒她。」
燈光有些晃眼,我無力地閉上眼睛,沒心情跟蕭可冷爭辯什麼。
「唔,風先生,你太累了,可能是長期睡眠不足的緣故。只要安心睡二十四小時,一定會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不必擔心其她人。」我喜歡聽顧傾城說話,斯文溫柔,跟蕭可冷完全不同。
我記起了古琴的事,抱歉地閉著眼苦笑:「顧小姐,琴的事,沒料到會有那麼多變化,害你白跑一趟了。」
這句話,引起了顧傾城與蕭可冷同時發出的笑聲。蕭可冷搶著說:「大亨已經撒手,任顧小姐帶走那架琴。『粉眼龍婆』發出的親筆信,連美國總統都會給面子,大亨又怎麼會這麼不懂江湖規矩?而且,龍婆調動了麾下的一切力量,是在為大亨幫忙對付『黑巫術』的詛咒,如果他再不識抬舉,可就不夠明智了!」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蕭可冷的話太直白,帶著很大一部分個人情緒,一旦傳出去,難免會在大亨那裡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顧傾城一笑,淡淡地問:「蕭小姐對大亨似乎成見頗深啊?其實江湖上的事,還不是大家互相給面子、相互捧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都有力所能及、力所不及的事。龍婆對葉前輩也是很尊敬的,他們一向是互通聲氣的江湖朋友,所以,大亨肯看在龍婆份上給我面子,做晚輩的,只有感激而已。」
她的話說得漂亮,並且不動聲色地捧了大亨一次,可謂八面玲瓏之至。
我昏昏沉沉地再次入睡之前,驀然想到:「如果『粉眼龍婆』能破解黑巫術的詛咒,是不是就不必拆解尋福園別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