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兩國在葬禮上的習俗講究倒是十分相近,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非但是噴血,就算是不小心把水或者眼淚乃至於任何液體滴落在死者身上,都會讓他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張百森自己也吃了一驚,向後彈起來,踉蹌了幾步。
我剛剛要搶過去扶住他,蕭可冷已經低聲叫著:「讓我來。」倏地躍過去,抄住張百森的左臂,澀聲叫著:「張先生,節哀。」
我腦子裡一直在思索象僧的異常表現。直覺上,他是我曾經見過的一個人,並且絕不會是同道朋友。
篝火即將燃盡,院子裡的寒氣越來越重,像僧正在不耐煩地輕輕跺著腳,舉行這樣的儀式對僧人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因為他們早就看破紅塵,勘透生死了。
「我沒事,我沒事。」張百森頹廢地揮袖擦了擦嘴角。
這種場合,或許沉默是最好的表達方式,而讓死者早一點煉化、早些肉身消彌,應該也是最好的結束方式。真正在乎邵家兄弟的只有張百森,就連蕭可冷都算上,也只不過是基於江湖同道的禮儀。
至於我,自從在邵黑的遙感幻覺裡探測到大哥楊天留下的字跡之後,覺得我跟他之間,有一種思想上的深度溝通,反而覺得他的肉體死亡是一種精神上的極度昇華,類似於「得道升天、徹悟坐化」一樣。
「死,或者是邵黑這類異能人士進一步提升自己的手段吧?普通人死了,精神與肉體同時寂滅消彌,歸於虛無;但異能大師死後會是什麼樣的狀態,沒人可以估計。當肉體限制住了精神的提升後,拋棄肉體才是義無反顧的正確決定。」
很多很多話,似乎並不適合用語言表達出來,如果張百森是真正的聰明人,想必會更清楚這一點。
「你們去吧……升天大道,總是有先有後,願雪山之巔的純淨之靈能洗去俗世罪惡,還你們本來面目。來生來世,雪蓮千朵,春風一度,精魄重凝。下一世,大家再做朋友,同歸『隱宗』門下……」
張百森的聲音非常低,而且措辭含糊,但我還是極其明白地聽懂了這段話。如果連邵黑、邵白這樣的中國名門正派弟子,都歸於尼泊爾的「隱宗」門下,我不免懷疑起這個組織網絡天下能人異士的超強能力了。
今晚,張百森已經帶給我太多的謎團,從他自己的身份到邵家兄弟的身份,原先全球媒體熟知的三個「中國人」,竟然同為外國教派的弟子,這也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轟動性新聞了。當然,美國人不會在乎這一點,他們向來是胸懷廣闊地放開雙臂招徠天下英雄為己用,從來不管對方是什麼國籍。
「去吧……去吧……」張百森雙臂平伸,兩具屍體被凌空提起,並排到木柴堆上。他們身上已經換好了乾淨的西裝皮鞋,臉也洗得乾乾淨淨,還被細心地化妝修飾過,這也是我對像僧的工作大加讚賞的原因之一。
「可以點火了嗎?」象僧慇勤地向前走了幾步,但張百森雙掌一搓,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木柴下面「噗」的一聲,燃起了大火,來勢洶洶的火焰瞬間便把屍體包裹起來。
這種老式的佛門焚屍方法,很多時候會燒得不夠徹底,無法像現代化焚屍爐一樣,把最緊致細密的承重骨也燒透,但我發現張百森的雙掌並沒有收回,而是一直向前直伸,竟然不惜損耗自身真氣來助長火勢。
這種發功手法,猶如給火焰中添加了助燃氧氣,能有效地提升火焰溫度,足以保證得到完全的焚燒效果,只是他長時間發功的話,對自己的身體損耗非常之大,並且極容易造成無法恢復的內傷。
我把日記本放在胸前的口袋裡,正在考慮是否該上去阻止張百森的瘋狂舉動,只向前走了一步,驀的發現,他其實早就受了極重的內傷,渾身上下,至少有六個地方氣息運轉不暢。
蕭可冷無聲地退回到了我身邊,皺著眉搖了搖頭。她肯定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可惜內傷一旦鑄成,就不會是短時間內可以挽回的了。
我向蕭可冷眨了眨眼,率先向北屋廊簷下輕輕踱了過去。她會意地跟上來,忍不住先開口:「是谷野破了張大師的『隔山打牛神功』,對不對風先生?」
北屋的窗紙很舊,好多地方都破了,露出屋裡整齊排列的近百具檀木棺材來。每具棺材的頭上,都供著黑漆靈牌,上面是白色的日文筆跡。我粗略地掃了幾眼,全部都是「楓割寺第幾代第幾代主持某某大師」之類的文字。屋頂正中,懸著一支昏暗的日光燈,放射著死氣沉沉的白光。
蕭可冷聽不到我的回答,鬱悶地長歎了一聲。
「你有沒有感覺象僧的表現很奇怪?並且是越來越奇怪?」我向西踱步,眼角餘光射在象僧後背上。他也正在縮著脖子,做出一副寒意難耐的樣子。
「對,我感覺到了。」蕭可冷用力皺著眉,不過隨即轉了話題:「風先生,張大師的內功受損,已經有了巨大的破綻,再這麼孤注一擲地損耗內力,恐怕不是件好事。咱們這邊,已經少了邵家兄弟,張大師出事的話,豈不是連損了三個幫手?」
她是朝鮮人,但更重要的是蘇倫的朋友,時刻站在尋福園別墅這一邊,對國籍的區別早就淡漠了。
「我知道,但已經無法挽回了。因為在『亡靈之塔』前面,剛剛與谷野對陣時,張大師已經被對方的『氣血神箭』刺穿了『隔山打牛神功』。只不過,他來這裡之前,一直硬撐著沒表現出來,此刻拼盡全力發功,可能會對發散五臟六腑的淤血、淤氣還有些好處,不至於全部器官一損俱損——小蕭,這件事,一招錯,滿盤全部受制,谷野實在是太強大了,我們臨時還沒有扭轉乾坤的力量。」
不是我故意滅自己的銳氣,谷野的武功和把握時機的能力無與倫比,我曾覺察到他發出了專破內家真氣的「氣血神箭」,卻根本來不及阻止。既然名之為「箭」,可見那種武功發動時的速度,只在須臾之間,快到無影,妙到無形。
幸好蕭可冷沒有冒然發動攻勢,否則此刻她也不免被殃及到了。
論及「隱宗」與「天忍聯盟」的恩怨,一個在亞洲大陸的西南,一個在東亞日本,任何時候的衝突,都可能會殃及到中國的江湖,看來下一次,連我們這群江湖人也無法置身事外了。
北屋的後牆外,就是海邊的懸崖,在這裡煉化過的屍體骨灰,一直都是就近拋入大海,隨潮漲潮落而去。只有對楓割寺有過特殊貢獻的主持、高僧,才有資格將靈柩停在輪迴院裡,其餘無名之輩,骨灰被拋灑的命運全部相同。
象僧也一起退到西屋廊簷下了,只有張百森站在火堆前,任憑火光將他的高大影子映在北屋的正門上。
那兩扇門已經年久失修,隨便地用一根黝黑的鐵鏈鎖著。佛門弟子去世時,不會有名貴的隨身陪葬品,所以,應該不會有小偷光臨這塊不祥之地來找生意。
焦糊氣和木柴燃燒時發出的松脂味漸漸籠罩了整個院子,跟滿天滿地的寒氣混合在一起,讓人更覺得心胸壓抑,情緒極度低沉。
「風先生,既然籐迦小姐都去世了,咱們是不是應該暫時退出楓割寺?尋福園那邊的佈置,足夠抵擋一個輕裝步兵營的衝擊,我總覺得最近一段時間,咱們本身的紕漏非常多,給了暗處的敵人可乘之機,蘇倫姐曾屢次交代,大家最好能把力量集中在一起做事,免得被敵人各個擊破,您說呢?」
蕭可冷老調重彈,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兵法戰策的運用,要分時分地,豈能生搬硬套?
「蘇倫又來過電話嗎?進入『蘭谷』的準備做得怎麼樣了?」我的思想暫時從眼前的困境中跳脫出來。
「來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等德國來的一種最新型抗蛇毒的異種血清運到,便可以正式出發。其實,您該親自打電話過問一聲的,或許蘇倫姐一直在等您的電話。」蕭可冷欲言又止,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沒法插嘴,她只能輕輕點到為止。
我笑了笑:「我會打電話過去,謝謝你的提醒。」
蘇倫的遠大追求目標,已經超出了盜墓、考古的範圍。關於「亞洲中樞齒輪」的構想理論,我熟讀過不下百次,並且承認這套理論的縝密邏輯,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我也希望加入到尋找「齒輪」的行動裡,但目前我最渴望解決的,是進入「海底神墓」,看看大哥曾經在那些甬道裡做過什麼。
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對好的戀人,不一定會是好的工作夥伴,更不一定會永遠志同道合。
「小心注意象僧,看他什麼時候能把狐狸尾巴露出來!」我掩著嘴,偷偷打了個哈欠,不動聲色地吩咐蕭可冷。
她的工作能力比小來高得多,領悟能力更是出眾,相信除了蘇倫之外,也就只有她能跟我息息相通,不必言傳,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明白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