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我想像著你醒來的動人情景,你一定會張開雙臂,抱住我的頭,喊著我的名字,吻著我,甚至用你僵直了半年的手,撫摩我……
趕到促醒中心,我急匆匆往小院跑,一陣風過去,帶得身後的樹木嘩啦啦響。
院子裡一片沸騰,一下子來了很多人。剛進去,就聞到一股硝煙味,然後看見一地的紙屑,看樣子,剛才放過爆竹。這裡已經是郊區,放爆竹不受限制。中心一有人醒來,就要放爆竹慶祝的。
我進得院子,來看望的老人們都上來祝賀,說著恭喜的話,我也回說著祝願他們的親人快快醒來的吉利話,一邊就進了病房。
爸爸媽媽和許朵都圍在病床邊,一聲聲地喊著你,爭先和你說話,連我進屋他們都沒發現。
「晴兒,晴兒,你醒了嗎?」我激動地喊著搶到了床邊。
「醒了,醒了,姐夫!」不知道是許朵先看見我呢,還是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反應了過來,她一回身,張開雙臂就把我擁抱住了。
「真的醒了嗎?」我也很激動,忘情地抱了抱許朵。
「咳!咳!」媽媽乾咳著,「小蕭,快來看看吧!」
我這才來到你的床邊,在你身邊蹲下,抓住你的手,緊緊地握著,擱在我胸口。我感覺你的手指在輕輕地動,儘管很慢很輕,但我仍然能感覺得到。你的眼角掛著淚水,眼睛變得很有精神,你的嘴角在輕輕地蠕動,輕輕地,似乎在說什麼,口裡發出極細的聲音。
爸爸媽媽和許朵見我進來,爭著給我說你甦醒的經過,說是今天許朵拿小熊給你看時,先是發現你的手動了一下,接著發現你的嘴角在抽動,眼角也流出了淚水。許朵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抱著你的頭便痛哭了起來。醫生聞訊趕來,經過一番檢查,最後確認你已經甦醒了!
媽媽說:「小蕭,你和晴兒好好說一會兒話吧,我們暫時出去一陣。」
爸爸和媽媽出去了,許朵戀戀不捨地看了看你,在背後拉了拉我的衣襟說:「姐夫,我們的心思總算沒有白費!」
我回過頭去,看著她,點了點頭。晴兒,你應該知道,為了等這一天,我和許朵已經付出得太多太多,我們心裡都為能有今天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他們都出去了,我坐到你頭邊的小矮凳上,將我的頭抵著你的頭。晴兒,看見你睜著有神的眼睛,我心裡痛快呀!要不了多久,你的眼睛裡就會像以往一樣含情脈脈,就會成為你心靈的窗戶。
我拭掉你眼角的淚水,你的眼瞼隨我的手的拭動而眨巴,眼睛也隨之轉動,比以往要靈活得多。晴兒,你這個大懶蟲,這一睡就是半年呀,到醒了還不肯醒個明白,還給我裝糊塗哇!你嘴角抽動,想說什麼嗎?我把耳朵貼近你的嘴,仔細聽,可是除了極細的氣流聲,什麼都沒聽到。晴兒,你大聲地說吧,我仔細地聽著呢,你怎麼什麼都不說啊?
晴兒,難道你醒來就是這樣?這樣就算醒來了?你怎麼不喊著我的名字,伸出你的雙臂來?你怎麼不抱住我的頭,熱烈地擁吻我?你怎麼不用你僵直了半年的手,輕柔地撫摩我……
晴兒,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你至少能說上一句話,或者能聽懂我的話吧?可是你連這兩樣都辦不到!
晴兒,你這樣醒來,能算是醒來嗎?
正在我傷心的時候,許朵進來對我說:「姐夫,醫生叫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
我把你交給許朵,懶懶地到醫生辦公室去。看到你「醒」過來的樣子,我不用猜都知道醫生會和我說什麼!
我到了辦公室門口,醫生笑著叫我進去,一邊讓我坐,一邊便恭喜我:「蕭先生,恭喜貴夫人甦醒啊!」
我強笑道:「感謝你呀大夫,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是我們共同努力的結果啊!」醫生說,「沒有你們家屬的配合,病人的甦醒不會這麼快的!我們當醫生的,巴望著每一個睡著了進來的病人都能甦醒過來走出去,都希望我們的院子裡天天有爆竹響啊!你的喜事也是我們的喜事啊!」
「同喜!同喜!」我心裡難過,臉上卻帶上笑說。
「不過——」醫生拉長了聲音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我故做驚異,其實他將要說的,我已經有思想準備了。
醫生道:「蕭先生,貴夫人的甦醒,只是部分大腦細胞功能恢復,離她成為一個正常人,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個你可得有心理準備!」
「這個我明白!」我悲哀地道。
「現在她的知覺系統基本恢復了功能,但她的語言,思維等能力什麼時候恢復,就難說了,這個恢復過程將會十分漫長。而她站、坐的能力也需要長時間的訓練才能恢復,走路,那更是需要時間的事了!」醫生悠悠地道,「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我們只是想讓你做好長期配合我們的思想準備,不是危言聳聽,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嘴裡說,心裡早就湧起的一絲涼意,傳遍了全身。
醫生還說了些什麼,我已沒心思聽,我現在居然有一種比聽說你成了植物人時更難受的感覺。不知為什麼,看見你醒來的樣子,我怎麼都高興不起來,聽了醫生的一番言語,我的心更如壓上了千斤巨石。
晴兒,原來我根本就沒做好長期等待和長期期盼的準備!原來我一直都夢想著你能馬上醒來,一醒來就可以下地,走路,幹活!原來我從一開始就想得很幼稚,顯得很無知,一切的打算甚至有些愚蠢!
我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垂頭喪氣地走回院子,回到你身邊,抓起你的手,呆呆地看著你。晴兒,我多麼希望你馬上就能說,就能坐起來,就能下床,就能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就能……你也呆望著我,眼角有淚水流出來。我幫你拭去了,然後繼續坐著發呆。
冬天下午的時間顯得很短,很快地,屋子裡便變得暗沉沉的了。這時,媽媽進來對我說:「小蕭,你該回去了,晚了就只能打的了!早些回去吧,沒必要多花錢!」
我詫異地望著媽媽道:「媽,晴兒已經醒過來了,你就讓我和她多呆會吧!」
「看你說的,好像是媽不讓你陪晴兒一樣!」媽媽漲紅了臉道,「你不是明天還要上班嗎?明天一早從這裡過去好遠呢!」
我心裡豈能不明白媽媽的意思?他是怕我和許朵過多的接觸呢。可是,這犯得著嗎?我心裡不是滋味,卻不能不聽她的,再不濟她也是你的媽媽,我的親人!我無奈地站起來,卻又來了電話。我接過來看,見是皓潔打來的,猛然想起皓潔拜託過的事,看樣子就算媽媽不攆我走,我也得走啊!
「皓潔呀,什麼事?」我問。
「你要記得回來呀,不然,我同學就沒睡的地方了!」皓潔焦急地說。
「你同學來了,和你睡呀,你們擠一下不就得了?」我笑著開她的玩笑道。
「可哥哥壞死了!自己掌嘴吧!人家是男同學來了耶,擠一起睡像什麼話!」皓潔笑罵道。
「哦,對不起,這個我不知道!那好,我馬上回家,省得你同學沒睡的地方啊!」我關了手機,跟你吻別了,和爸爸媽媽打了招呼,便往外走。出得門來,見許朵正在院子裡掃爆竹燃放後的紙屑,我說:「許朵,我回去了!」
許朵很驚訝:「姐夫,你要回去?姐姐好不容易醒來,你竟然不陪陪她!」
我有苦難言,嘴角抽動了幾下,最後什麼都沒說,匆匆就走出了院子。
「姐夫,姐夫!」許朵在我身後跳著腳喊,「沒想到你竟然這樣了!你無恥,你薄情寡義呀你!」
我心裡懷著委屈,匆匆地逃一樣地離開了。
經過門市,沒見皓潔,卻見裡面坐著一個戴著眼鏡的白面小伙子,我猜那肯定就是皓潔的同學了。我正要進去找皓潔說一聲,舅媽就神秘地來拉我出了門,離開門市老遠後,她才問:「小蕭,你看皓潔那個同學怎樣?」
我愣了愣,回過神來,強笑道:「外貌氣質都還不錯!」
「你覺得他配得上你表妹嗎?」舅媽問。
「舅媽的意思是——」
「就是那個意思了!不然,我們皓潔會那麼沒廉恥,會留一個男同學在家過夜?」舅媽話裡藏話地道。
我知道舅媽特意讓我談觀感的目的,心裡羞愧得真想一頭撞死在牆上。可我還得禮貌地道:「舅媽,沒事我上去了,你叫他們到時上來吧。」
我逃一般地回了家,一回家便躺在沙發上生起氣來。我也不知道生誰的氣,反正心裡不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和寂寞。
在沙發上悶坐著,搜羅著自己的全部悲哀,醞釀了半天,終於趴在沙發背上號啕了起來。
晴兒,我不知道你還會在醫院躺多久,我更不知道你最終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可是我卻馬上就得面臨痛苦的抉擇!
晴兒,你怎麼不一醒過來就能說話,就能下地行走,就能回家,就能陪我一起面對蘇姐?晴兒,不答應蘇姐,就意味著失去當上培訓部經理的機會,甚至可能失去在公司繼續工作下去的機會,意味著失去供你繼續住院的經濟保障,意味著失去讓你真正醒過來的機會;然而答應了蘇姐,又意味著對你的背叛,意味著可能失去你對我的信任,意味著失去你對我的愛!
晴兒,你教教我,我該怎麼辦?
我正傷心地號啕著,電話又響了。我趕緊止住了聲音,抽搭著摸出手機。淚眼模糊中,我看清了那個現在幾乎讓我魂飛魄散的號碼!
「小蕭,你家許晴怎麼個情況了?」蘇姐在那邊平靜地問。
「沒怎麼——」我憂傷地道。
「怎麼會?剛才不是說醒過來了嗎?」蘇姐哪裡肯信。
「醒了,醒了當沒醒!」我的鼻子又一酸,差點哭出聲來。
「小蕭,你在哭?」許蘇姐終於聽出了端倪,「小蕭,你在哪裡?你別傷心,植物人剛開始醒來都這樣的!」
「……謝謝你,蘇姐,我沒事……」我哽咽著,終於抽泣出聲了。
「小蕭,別傷心,你還有我呢,我永遠關心著你,你知道嗎?」蘇姐急切地說,「我和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
「蘇姐,我,想——」我悲慼地道,「我——我——」
晴兒,命運需要我用對你的背叛來實現我對你的愛,我該怎樣選擇?
晴兒啊,教教我吧……
記到這裡,日記中斷了。我想知道後來怎樣了,可是聯繫他時,他卻再不肯上線,杳無音信了。
很長時間,我唯一能斷定的是,他還活著,儘管活得艱難甚至屈辱。知道這些就夠了。人啊,只要還活著,而且還活得明白,就是莫大的幸福啊!就算用背叛去實現愛戀,用哀傷去維持親情,用屈辱去換取生存,那又怎樣呢?
在人生的漫漫長途,每一個人都必須經歷種種磨難,蕭可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我們每個人都能在大難來時,真實地觸摸到自己柔軟的心地。而你我更有幸,因為我們在不經意之間,用我們多感的心靈,實實在在地觸摸到了一個真實的生命跳動的淺淺的痕跡,前行的蹣跚的背影,掙扎的不規則的節律……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