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他們燒烤到了高潮,笑鬧聲頓時大了起來。我盡力張望,卻見餘輝正追著一個少婦,似乎想有什麼親暱的舉動,引來了大家的一陣哄笑。人們笑著,便散得開了些,這樣,我終於看見了剛才只能偶爾見見頭面部的蘇姐。她今天打扮得像個新娘,頭上簪著金花飾品,化著淡妝,遠遠望去,很有點未沾煙火的那麼一點仙氣。她穿著淡青色底子繡著大紅牡丹的旗袍,旗袍開叉處,露出雪白的大腿,黑白映襯,給人又以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成熟女人的雍容典雅之感。她手持高腳酒杯,和她的下屬一一碰杯,其風流嫵媚的神態,令遠遠坐著的我都怦然心動。
她終於發現了我,並且離開那個群體向我走了過來。我知道,能不能向她借到錢,就得看我能不能好好抓住這個單獨相處的難得的機會了。
我站起身,迎著她走過去,正要踩上草坪時,腳下卻猶豫了,因為這草皮培植得太好了,儘管時下已經是深秋,可它們的綠色卻和春天沒有兩樣。蘇姐已經笑著走近我,並用眼神阻止了我的腳步。她淺笑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獨自一人坐在這裡?」
我尷尬地笑道:「我和阿輝一起來的。我不認得人呢。」
蘇姐從大理石桌上端了杯調好了的紅酒遞給我,碰了我的杯子後說:「請!」
我見她淺淺地呷了一小口酒,自己也只好輕輕嘗了一口。這酒很好喝,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好酒,只覺得顏色和口感都很不錯,自己還從來沒有品嚐過這麼好的酒。現在想想,自己總算開了一下洋酒的葷了。
她見我小飲了一口,便說:「走,到那邊去,我叫阿輝給你烤羊肉,這傢伙,居然把你涼在一邊,只顧自己快活!」
她說著,便拉了我的手,我們一起到香樟樹下去。
腳下是軟綿綿的輕鬆,有如踩在厚厚的褥子上。手裡更是一種滑膩的柔和,一種纖細和流暢。鼻端還有奇異的感覺,一種熟悉的醉人的出谷幽蘭的香氣,雜在洋酒的醇香裡,在草坪的綠色上空瀰漫,中人欲醉。
「大家讓讓——」蘇姐拉著我擠進人群,大喊著,「弟弟們站一邊去,妹妹們,大姐隆重向你們介紹一個好男人!」
滿場女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我的臉上來了。一個個目光裡充滿了疑惑。你知道,我原本是個臉皮子薄的人,見這麼多女人看過來,立即感到了滿臉滾燙。我幾曾得到過這樣的待遇?心中頓時就充滿了對蘇姐的感激。不過,我非常明白,大家把目光投向我,只是照顧蘇姐的情面,這與我長得只是差強人意的臉相,不算特別強壯的身材一點關係都沒有。
「蘇姐,這不是我兄弟嘛?」餘輝笑道。
「對,我把你個死阿輝!」蘇姐笑罵道,「妹妹們,我今天才知道你們的輝哥輝大爺是個不明白事理的傢伙!他把這位先生帶到這裡後,不理不睬,不替我招呼客人,卻讓客人在椅子上坐了老半天,他自己倒好,早跑你們這邊快活來了!你們說,該怎麼罰他?」
「罰他給妹妹們倒酒!」
「罰他給妹妹們提鞋子!」
「罰他學狗爬!」
「咯咯咯咯……」
「算了,罰他給這位先生烤十串羊肉吧!誰叫他沒義氣呢!」蘇姐笑著說。
餘輝立即涎著臉皮道:「我認罰,認罰!」
「現在,我給妹妹們隆重介紹我的朋友——蕭可蕭先生!」蘇姐表情認真地道。
看得出,她是真誠的,不是有意拿我開涮。
「蕭先生是蘇姐的朋友?以前怎麼沒聽蘇姐你說過?」有個女孩子問。
「蕭先生是那個烤羊肉的傢伙的同學,是他介紹我們認識的。」蘇姐說,朝餘輝的背影努了努嘴。
「能得蘇姐厚愛的男人,一定有非凡之處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白面男孩道,一臉的不屑。
「是呀,一定有很特別的地方吧?」其他女人都贊成。
我哪有什麼地方特別呀?我心裡急。蘇姐搞得這麼隆重,很有點讓我難堪。
「小蕭,告訴他們你有什麼特別的吧。」蘇姐道。
「我,我哪有?」我結巴著道。
「哇,臉紅了耶,好可愛呀!」一個小女生道,「我喜歡哇!」
接著有一陣哄笑,我羞得只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別笑!」正烤羊肉的餘輝扭頭叫道,「我兄弟是天下第一個情癡,正是你們這些好女人追求的好男人哇!」
「切,現在還有癡情男人?」一個女人如何肯信。
「烤你的羊肉去!這裡沒你發言的地方!」另一個道。
「烤好了!兄弟,來嘗一串!」餘輝跑過來遞給我一串香噴噴的烤羊肉。
我被一大群女人圍著,眾目睽睽之下哪裡吃得下,便道:「阿輝,別烤了,我不吃。」
「還是兄弟好哇!」餘輝道,又回頭對那些女人們道,「你們,一群母大蟲,盡讓我幹粗活!」
「我們是專門幹那壓迫男人的職業的嘛,哈哈!」一個女人道。
「嘿嘿,我們幹的可是壓迫女人喲!」餘輝笑道。
「各位,讓阿輝給你們講講蕭先生的故事,怎麼樣?好歹讓你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好男人!」蘇姐道,「大家一邊品酒,一邊吃烤羊肉,一邊賞月,一邊聽阿輝講故事,我保證讓你們感動得要死!」
我默然。晴兒,我們的故事,確實是一個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故事。但我的這些事,還談不上能讓人感動。我的耳邊聽不見餘輝的講述,我的眼中只有天上那一輪不知什麼時候升起的圓月。我的心中不知怎麼的突然湧起一股巨大的悲傷,眼淚立即模糊了我的視線,圓圓的月亮漸漸淡出我的眼眸,蘇東坡那句詞卻在耳邊縈繞著:「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在酒肉的香氣和女人的香氣裡,在灑落著明月清冷的光輝的草坪上,在熱鬧的人叢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寂寞。看看那株孤獨的香樟,我又想起魯迅院子裡的棗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還是棗樹!只是我不是與黑暗爭鬥的棗樹,我是一個正要滑入黑暗的可憐蟲!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我愕然了。
蘇姐一邊拍著掌,一邊用肘碰著我說:「小蕭,你的事跡太感人了!」
「我?」我更加愕然了。
「我為男人堆裡還有你這樣的癡情種子感到無比自豪哇,大哥!」剛才對我很是不屑的男孩子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party接著進行,大家吃好,玩好!」蘇姐對她的下屬們道,「我要失陪一會兒了!」
「蘇姐,你可不能把我們涼在這兒,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喲!」餘輝道。
「今天罰你當主人!」蘇姐笑道,「你傢伙今天太讓我失望了!你兄弟找我有事你都沒看出來!」
「真是找你有事?」餘輝驚訝地道。
「別一副驚訝的樣子!」蘇姐笑道,「替我招待好他們,給你記一功!」
「沒問題,蘇姐!」餘輝道,「蘇姐,你別是想打我兄弟的主意吧?」
「我把你個死魚!」蘇姐氣惱地道,「還不快去!」
餘輝吃吃地笑著進女人堆去了,蘇姐過來拉著我的手說:「我們進屋去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