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晴兒,今天是個黑色的日子。
當齊大夫給你做過最後一道測試,搖頭歎息說「命是保住了,可是,只怕醒不過來了」的時候,我整個人的精神防線就全崩潰了。
儘管早就明白結果會是這樣,但我還是承受不了這種絕望的感受。你知道嗎?我給齊大夫跪下了,用雙手抓住他拿著器械的手,使勁地搖晃著乞求他說:「你救救她!大夫,大夫,你救救她!我求求你救救她!她還年輕,不能,不能就這樣睡下去啊!」
可是我的乞求換來的只是他的沉默!
見他不回答,我將他的手捧到了自己的臉上,摀住剛剛滂沱的眼淚,失聲痛哭了起來。
我渾厚低沉的男人的慟哭,幾乎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跟著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你爸爸、你媽媽、還有你的許朵妹妹,全都跟著在流淚。
能夠不掉淚的,一個是神情漠然的醫生,一個是表情麻木的護士。
「蕭先生,我們已經盡力了。」齊大夫使勁掙脫我的手,把它從我被眼淚弄濕了的臉上拿下來,冷冷地,職業性地同情,「對你夫人的不幸,我們深表同情,但我們確實已經盡了力了,確實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失去了醫生的手,頓時覺得像失去了一切依*,一轉身便撲到了你的病床上,號啕出了聲音。
晴兒,你醒醒呀,你醒醒!別睡了,別睡了!你醒醒呀——你聽到我沙啞了的聲音了麼?
你知道你躺在床上,有多怕人麼?你臉色慘白,臉部肌肉扭曲,口眼歪斜,嘴巴大張,舌頭伸得老長,口涎長流……你要知道你都這樣了,我不知道你該有多傷心!
兩個月前,你因為突發腦出血,心臟停止跳動達四小時,致使腦細胞嚴重壞死。你一昏迷過去,就再沒有醒過來。
晴兒,你得原諒我,我當時哭昏了頭,竟然一把抱起你,像瘋子一樣跑出了病房。
我精神錯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抱著你下到底樓,正要跑出醫院大門,卻發現幾個保安拿著對講機朝我飛速跑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保安們已經揪住了我,其中一個還朝對講機裡說道:「齊大夫,你放心吧,他已經被我們攔下了!」
我想,你要知道我這傻樣,你一定會笑話我的。
我被保安帶進了電梯,押回到了病房外。
見我回來了,齊大夫笑著道:「我說過他不會出事嘛,是不是?你們看,他不回來了嗎?」爸爸媽媽沒有理睬他,趕忙上前來把你接過去,抱進病房,重新放在了病床上。許朵白了那醫生一眼,忙過來用她那孱弱的肩膀架住了我的左膀子,似乎我已經站立不穩,或者無力邁步了。
進了病房,我身子一軟就癱在了病床邊。
許朵帶著很重的鼻音勸我說:「姐夫,姐姐雖然成了植物人,但並不等於就不能醒過來了。報紙上不是經常有植物人甦醒過來的報道嗎?你首先要有信心,那樣姐姐才能夠醒過來!」
「蕭可呀,你可別慪壞了身子啊!」媽媽也勸,「我和你爸身體都不好,我們還盼著你來養老哇!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叫我們去依*誰呀!」
媽媽勸著我,自己卻嗚咽著哭出了聲。
見媽媽傷心,爸爸忙摟住她的肩,帶著哭腔道:「老婆子,你別這樣啊,你血壓高啊!」
正在我們一家人淒淒惶惶的時候,那個齊大夫清了清嗓子說:「蕭先生,你們欠醫院的錢趕快打到帳上來,藥房已經停藥了!」
「停藥了?」媽媽一聽這話,停了悲聲,像挨了針刺似的就站了起來,「哪個龜孫子停了我女兒的藥?老子找他算帳去!」
「大媽,醫院也困難啊!」齊大夫一副艱難的臉相,「你們作為病人的家屬,也應該為醫院想想啊!」
「我們盡快湊錢來。」爸爸似乎冷靜些,忙接口說,「不就只差三四千塊嘛,這麼大個醫院,也不能這麼小氣,是吧?」
「這個,醫院也有醫院的難處啊!」齊大夫尷尬地抽抽肩,雙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好吧,我們盡快把錢打過來。」媽媽冷冷地說,「但是千萬別停藥,要是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的,到時我們可認不得人!」
「呵呵,看你老人家說的!」齊大夫乾笑道,「拿不拿藥是藥房的事,我也沒有辦法。」
「我們馬上去湊錢,不會賴醫院一分錢的!」我本來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時卻似乎明白了些,強撐著站起來表了個態。
這個表態好艱難啊,晴兒!
我不知道我還能到哪裡去找得到錢!
「那就好,那就好!」齊大夫說,「交了錢,你們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我一聽這話就懵了,「就這樣出院了?不治了?」
齊大夫道:「不錯,出院!其實,病人現在已經不需要藥物治療了。她的手術外傷已經完全好了,除了腦細胞因嚴重缺氧死亡之外,身體其他地方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她現在是能吃能睡,就是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任何思想,不能和人進行任何交流。要想她醒過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短時間卻難於實現。你們沒有必要再在醫院裡浪費錢財了,看你們的樣子,好像也浪費不起了!出院吧,我給你們簽字!」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將目光投向媽媽,我的難處她最清楚。家裡錢用光了,大部分傢俱變賣了,親戚朋友那裡能借的都借了,連爸爸媽媽養老的錢都用空了!我們也實在是住不起了!
「可是——」媽媽欲言又止。
「媽媽放心,就是不住院治療,我也要讓她醒過來的!」我眼淚汪汪地說,「你們在醫院看著,我去湊了錢就來辦出院手續。」
「唉,看樣子,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媽媽搖搖頭,長歎了一聲。
「好,你們得趕快點!」齊大夫說著,轉身和護士就出了門。
「什麼狗屁醫院!」見醫生和護士去遠了,我忍不住忿忿地罵道,「在他這裡用了幾十萬,才不過欠他三四千塊,就他娘的火燒屁股一樣逼著要!」
「算了,小蕭!」媽媽難過地道,「你快去找點錢來出院吧,醫院這地方,就是我們這樣的家庭呆得起的地方麼?晴兒命不好,就認了吧!」
「那,我就去了?」我揩拭了一下眼淚,正了正衣服,開門便出去了。
我茫然地下了摟,來到公話停外,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弄錢。好一陣後,我決定再打打親戚朋友們的電話,看能不能借到點錢。
我進了公話停,因為我的手機早就賣了。
「餘輝嗎?是我,蕭可呀!」
「蕭可喲,你老婆病怎樣了?好些了嗎?」
「傷已經沒事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你說呀!」
「就是成了——成了植物人!」
「哥們,別傷心,植物人醒過來的事情經常發生,我相信許晴她一定會醒的!你要知道,她那麼喜歡你,怎麼捨得丟下你不管呢!」
「謝謝你啊,阿輝!」
「打電話有什麼事嗎?」
「這個,這個——」
「說吧,別吞吞吐吐的像個娘們!」
「許晴要出院了,可是,我們還差醫院四千塊錢……」
「哥們,別是還要向我借錢吧?你也知道我的難處,上回借給你那麼多,我還想請你盡快還給我呢!」
「我盡快還,盡快還!這回不是借,就想告訴你許晴出院的事。」
「那敢情好,希望她早日康復!上次我給你說的那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不過——」
「有時間見個面吧?」
「算了吧,我現在哪有時間啊!」
「那好,你忙。我掛了哈!」
一陣嘟嘟聲從話筒裡傳出來,我拿著話筒,呆呆地看著,兩眼淚汪汪的,白花花的模糊了視線。儘管我強忍著沒讓自己哇地哭出聲來,但那眼淚轉得幾轉,早已從眼角處溢出,沿著臉頰流經抽動著的嘴角,最後流到了下巴,吊在下巴上欲掉未掉。
我顧不得去揩拭淚水,又撥通了一個電話,將聽筒湊近耳邊去。
「喂,倪泗嗎?是我啊,蕭可!」
「蕭可啊?好啊,聽見你的聲音簡直太好了!我那一萬塊錢什麼時候還給我呀?我等著急用呢!」
「這個,這個,我盡快還,盡快還!」
「一定喲,我真的急用啊!」
「好好好,一定!」
我的額頭上早已結滿了汗珠,這些汗珠一會兒便連成一串,沿鼻子分兩路流下,汗水混合著眼淚,在下巴處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他的胸前,淋濕了我大片衣衫。
我不甘心,繼續撥。
「喂——」
……
「喂——」
……
我不停地撥電話,一直撥到把電話薄翻到了最後一頁。
撥完所有的號碼,我無力地*在電話亭牆壁上,一種大慟的感覺,驀然起自心臟,捏緊了我的喉嚨,抽搐著我的身體,襲向我的全身,我感覺自己即將嚎啕大哭了,忙摀住嘴強抑著,只讓眼淚瘋狂地流瀉……
晴兒,跟你說這些,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真的好無奈。
正在我傷心絕望的時候,突然感覺手被誰拉了一拉,低頭看時,卻見一隻白皙的手,正拿了紙巾拍我,驚訝地順手看去,卻見許朵側臉向著一旁,眼睛紅紅地正眨巴著。我明白她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聽見了。我接過紙巾,揩了眼淚,正了正衣衫,走了出來。
「怎麼樣?」許朵明知故問。
「什麼怎麼樣?」我假裝不解。
「錢啊?找好沒有?」許朵盯視著我的眼睛,似乎想極力窺視我會不會在她面前說謊。
我回答說:「找好了,有個朋友答應借五千給我救急。」
許多咬了咬牙,強壓著什麼火氣似的道:「既然借到錢了,那我就陪你去取,好不好?」
我哪裡肯讓她一起去取那根本就不知道在哪裡的錢,只好支吾著道:「你還是回去守著你姐姐吧,爸爸和媽媽歲數大了,在那裡可能照顧不周到。」
「算了吧姐夫,我聽你從第一個電話打到最後一個,你還瞞得了我?」許朵冷笑著道。
我無言地站立著,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後來便乾脆閉了眼,讓自己的鼻翼迅速地翕合,卻極力地忍住了襲向鼻子尖的那種強烈的酸痛。
「跟我走吧,或許能借到錢!」她終於平靜下來,轉而淡淡地說。
「真的嗎?」我聽得這話,一下子就精神了,但轉念一想,又疑惑了,「許朵,你一個學生,能到哪裡借到錢?」
「這你別管,總之能借到錢就是!」許朵說,「我們打個的去。」
汽車在人民大道的飛鴿樓門外停下了。我們兩人下了車,許朵對我說:「姐夫,你就在樓下等,我去幫你借!」
我驚訝地道:「是我借錢呢,我總得出張借據吧?不進去怎麼行?」
「我幫你出得了!裡面的老闆是我哥們,你放心好了!」許朵說著,咚咚咚地上了那幾級大理石台階,推開門便進去了。
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見她匆匆地出來。
「怎麼樣?」我迫不及待地問。
「順利完成任務!」她勉強地笑道,笑得我的心裡特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