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四章 月落(5)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塗啊,燕園已經不屬於她了,楚老師也已經不屬於她了,媽媽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寧可讓她死,也不能……

    「啊,媽媽……」她閉上眼睛,結束了徒勞無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喚著媽媽。

    陳淑彥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新月,你想媽媽嗎?媽剛才還說要來看你呢,那讓她明天來吧?」

    「不用了!」淚水從新月的睫毛下面湧流出來,「明天……把媽媽的照片帶來……就行了……」

    天星的臉色變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睜開淚眼,望著天星,流露出難言的歉意,她不能傷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換了「媽媽」的含義,「你……你還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媽媽……」

    兩串熱淚從天星的一雙大眼睛中無聲地滾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顫抖地撫著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憐的妹妹,你原來心裡都清楚啊!

    此刻,韓子奇正在西廂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進自己的書房兼臥室就感到孤獨和恐怖,他後悔剛才從醫院回來,看不見女兒他就坐臥不寧。他來到女兒的房間裡等著天亮,撫摸著女兒的床鋪和桌椅,才得到一絲安慰。這大銅床,這寫字檯,這老式木椅,是女兒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還擺著冰玉的照片,女兒的枕頭旁邊擺著冰玉留給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這封信就……他的手顫抖著,把信收起來,拉開寫字檯的抽屜,裝進去。抽屜裡,赫然擺著天星送給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來是冰玉送給天星的,天星又還給了新月!這一雙兒女親如手足,做父親的卻給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創傷,他曾經讓兒子失去了父親,又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責,誰能夠原諒啊!

    他猛地關上抽屜,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卻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裡啊?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正在遭受不幸嗎?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兒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對我這樣殘酷,那麼,我死後都沒有面目再見你了!

    他恐懼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這個貯滿了痛苦的房間……

    天快亮了,韓太太做了「小淨」,在上房東間的臥室裡,像每天一樣,面對至高無上的主,虔誠地做晨禮。嚴格按照規定的動作,完成了兩拜,然後,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給這個家降福,給女兒免災。唉,女兒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媽,又得了這樣的病,一病就是兩年,今兒好了,明兒又犯了,這麼樣兒下去,別說她自個兒受不了,別人也受不了啦!……

    西廂房裡,疲倦已極的韓子奇伏在寫字檯上睡著了,兩手還在捧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兒微笑著,看著他……

    女兒向他走來了,她一點兒病容也沒有,穿著白裙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紮著她喜歡的那種不用頭繩也不用猴皮筋兒的短辮子,潔白細潤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她推開西廂房的門,帶著一股春風,輕捷地奔向父親:「爸爸!我回來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親的心,韓子奇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女兒……

    激動的淚水沖開了他的雙眼,面前沒有女兒,他抱著的是那張照片!

    「新月!新月!……」韓子奇瘋狂地呼喚著女兒,奔出西廂房,朝大門口迎會,他確信,女兒一定是好了!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嫂子……幾點了?」

    「五點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就願意跟你們……說話兒……」

    「以後再說,」陳淑彥撫著她的手,輕聲說,「等你好了,咱們慢慢兒地說,日子長著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還上西廂房陪著你住,陪著你玩兒;你身體恢復好了,咱們出去轉轉,散散心,香山、頤和園、八達嶺、十三陵,這些地方咱們還沒玩兒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臉上泛起笑容,眼裡閃著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興奮,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了聲,引起了一陣咳嗽。

    陳淑彥用手給她撫著胸口:「新月,你歇一會兒!」

    那顆興奮的心卻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來,她喘息著,用過去的稱呼叫著嫂子:「淑彥……」

    「嗯?」

    「還記得……咱們一塊兒上學的那會兒嗎?多……多好玩兒?」

    「是啊,」過去的學生生活在陳淑彥心中喚起了甜蜜的回憶,那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現在做了妻子,又將要做母親,想起少女時代就一陣心酸。但她不願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傷感,極力微笑著,順著她說,「那會兒,咱倆老是摽在一塊兒,女生說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說我是你的『保鏢』,我不怕他們說!你看,到了兒咱倆真成了一家人,永遠在一塊兒了!」

    「永遠……」新月無限依戀地看看她,「淑彥……把你的手……給我……」

    陳淑彥伸出自己那由於妊娠而發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軟弱無力的小手,心裡感慨萬千!

    「淑彥,我要是……真能好了……」兩串淚珠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緩緩地流下來。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陳淑彥心裡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緒怎麼突然變了?

    新月的那雙眼睛黯淡了,聲音變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腦袋像被誰猛地擊了一拳,嗡嗡作響,他扶著床沿,愣愣地望著妹妹:「新月,你可別往壞處想啊!」

    「哥哥……」新月半閉著眼睛,哥哥的臉模模糊糊地*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熱氣溫暖著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別說!我求你別說!」天星的臉貼著妹妹的臉,兄妹的淚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動著,吸吮著哥哥的熱淚,一陣喘息,還是艱難地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我就把……把爸爸交給你和嫂子了……」

    「別……別說這話!你能好!」天星緊緊地抱著妹妹,他決不相信妹妹會離開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陳淑彥的淚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際,她不敢往那兒想,卻又無法驅除那個可怕的陰影!

    守在旁邊的護士匆匆走進了隔壁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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