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三章 玉歸(2)
    「這話倒對,」姑媽說,「敢情外國打得比咱們這兒還邪乎?你這是躲一槍、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這樣兒,何必上那兒去呢!」韓太太聽得一陣後怕,「你帶走的那些東西,也都毀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韓子奇抿了一口茶,「為那些東西,差點兒送了命!不過,東西倒沒毀。多少人想買,沒捨得賣;後來亂成那樣,也沒捨得扔,我把它總算帶回來了!」

    「啊?帶回來了?」韓太太喜出望外,「你擱哪兒了?」

    「擱到……還沒運到呢,」韓子奇說,「等玉兒回來,東西也就到了。」

    韓太太的心情興奮起來,他知道丈夫帶走的都是頂值錢的東西,有了這批財寶墊底兒,她就不擔心以後的日子了,「東西回來了,人又沒受閃失,咱還怕什麼?又有奔頭兒了。緩一緩,把奇珍齋的字號再掛起來!」

    韓子奇臉上卻不見笑意,倦怠地*在太師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幾萬里的輪船,幾千里的火車,無窮無盡的煩愁,已經使他筋疲力盡;況且,他的路還沒走完呢,亂麻似的岔路口橫在他的面前,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有勇氣走下去呢。

    「那什麼,大姐,您去燒水,讓他好好兒地沖一衝;咱姐兒倆張羅著快做飯,熱熱乎乎地吃了,早點兒歇著。瞧他累的,鐵打的人也擱不住啊!」韓太太吩咐著姑媽,這繁忙,這體貼,是一個妻子最愉快的時刻。

    「哎,哎,那就吃麵吧!」姑媽答應著往外走。

    韓子奇卻無力地把腦袋垂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別睡啊,天還沒黑呢,」天星搖晃著他,「您給我說說外國的事兒,告訴我小姨什麼時候能到家?」

    這個從記事兒起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孩子,對天外飛來的父親是那樣新奇,還不懂得體貼。韓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韓子奇洗了澡,換了中式衣裳,吃了飯,天已經黑定了。

    一家人還圍在飯桌邊,向他問這問那,說不完的話。煤油燈芯在熏得發烏的玻璃罩中靜靜地燃燒,輻射出柔和的光輪,溫暖而朦朧,使韓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裡那昏黃的燭光。綿綿夜話千萬里,面前的人卻改換了,這是夢嗎?

    「天星,別纏你爸了,他回來就不走了,往後爺兒倆聊天兒的日子長著呢!快跟姑媽睡去吧,你明兒早起來還得上學呢!」韓太太哄著兒子,實際上也是連帶說給姑媽聽的,誰的男人誰心疼,他沒這麼大的精神聊起沒完,得讓他早點兒睡!

    姑媽一點就透了,「快著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願地跟著姑媽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子奇卻絲毫睡意也沒有。漫漫長夜又橫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該怎麼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裡,外邊是幽幽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紙透過來的一點黯淡燈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紙切成「炸瓷」似的碎紋。簷下的遊廊,廊下的石階,階下的雨路,路又連著石階,木雕影壁,垂華門,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銘記在心的,即使沒有任何光亮,他也瞭如指掌。他撫摸著廊柱,撫摸著黃楊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為要失去的,卻留下來了,付出的只是:歲月。歲月是留不住的。歲月留給人的是創傷,在倫敦,在北平。北平並沒有經受倫敦那樣的轟炸,所以「博雅」宅還在,這令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慨。但是,奇珍齋卻失去了,為什麼會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韓太太正在東間臥室裡做夜間的宵禮,虔誠地感激萬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歸來。韓子奇不打擾她,推開了西間隔扇的門。裡面很暗,一股久無人住的陰潮氣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廳裡的煤油燈,走進闊別十年的書房。

    書案還在,座椅還在,書架還在,那些陳舊的線裝書、硬脊的洋裝書,顯然沒有人動過,蒙著厚厚的塵土。他把燈擱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來,這一坐,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腳下觸到了什麼東西,這地不像過去那麼平整了,硬硬地硌著他。他彎下腰,低頭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木板橫臥在那兒,是什麼?他端了燈去照。啊,燈幾乎從手裡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燈光下,三個鎏金大字閃著金黃的光:奇珍齋!他放下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厚重的木板,拂著上面的塵土。他的手在顫抖,清淚滾落在染著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齋「死不見屍」,他也許不會這樣動心,當這劫後遺物擺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麼會完了呢?

    韓太太已經做完了宵禮,在向真主表達了至誠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願望之後,她感到輕鬆舒暢,懷著夫妻久別重逢的欣慰與喜悅,往西間走來了:「他爸,還不早早兒地躺下,在那兒瞎翻騰什麼?家是你的,該怎麼歸置,你說話,明兒叫大姐給你好好兒地……」

    好興致突然被攔腰截斷了,她神色慌了,手剛扶著西間的門框,就看見韓子奇跪在地上,無聲地拂拭那塊奇珍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見,誰知道你……」

    「告訴我。店是怎麼毀的?」韓子奇抬起頭看著她,背著燈光,那閃爍的淚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聽我說,」韓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發抖,丈夫的詢問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痛,一切都無法再隱瞞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過)!我對不起老侯,對不起你!奇哥哥,我糊塗啊……」

    她無力地撲在丈夫的肩上,歲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突然丟失了,韓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趕走了。誰知道夥計們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齋頓時癱瘓了!

    韓太太氣得吃不下飯,姑媽急得團團轉。

    「天星他媽,這事兒可鬧大發了!」姑媽說,「店裡一個人兒不剩,怎麼擊鼓啊?」

    「不礙事的!又不是我請他們大夥兒吃『滾蛋包子』,他們樂意走,我還不留呢!」韓太太敢作敢當,好馬不吃回頭草,她甚至慶幸這幫不識好歹的奴才來了個「伙辭東」,正好順水推舟「一筆清」,還不用花錢打發他們走呢,倒省了一筆開銷,「花錢僱人,還怕找不著比他們強上九成九的賬房、夥計?只要我這兒言語聲兒,說奇珍齋要用人,那些自個兒開不起鋪子、夾包袱皮兒摟貨的主兒,誰不願意來?準得擠破門!」

    這話說得太大了。韓太太把家交給姑媽,自己天天到店裡守攤兒,放出話兒去要招賬房、夥計,卻沒有一個上門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聽來的線索,張三李四一個個去請。那些主兒,過去見了韓子奇都像衙役見了縣官兒,子民見了皇上,現如今韓子奇不在家,奇珍齋出了岔子,他們倒一個個端起架子來了,好似隱居隆中請都請不動的臥龍諸葛,說出話來,叫你沒法兒接:「韓太太!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活兒,我實在是不敢應啊!現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沒法兒做,您瞅,除了蒲老闆的匯遠齋還能折騰一氣,下剩的哪家鋪子不是冷冷清清?貨沒銷路,料沒來源,好些個作坊都洗手不於了,北平的好幾千玉器匠人,您挨著人頭兒數數,只剩百十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讓我臨危受命?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兒嘛,設若您的買賣讓我給砸了,趕明兒還怎麼有臉見韓先生?」

    這還算客氣的。

    「韓太太!您怎麼賞我這麼大的臉呢?我這兩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夠不著,既然連老侯都玩兒不轉,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請高明吧!」

    「韓太太!奇珍齋不是遭了搶嘛,您得報案哪!打官司,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後誰還敢進您的店門兒?出點什麼事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

    「韓太太!我說話不怕您惱:老侯對待您,那真是『忠心報國』!這樣的忠臣老將,您都把他當賊防,翻臉無情,一腳踢開,我有幾個膽子,敢頂這個缺?」

    竟無一人肯出山。韓太太沒轍了,跟姑媽商議:「要不然,咱們姐兒倆就先糊弄著?」

    「喲,我可不懂這一行,又不是開飯館兒!」姑媽說,「你雖說是門裡出身,可到底也沒管過櫃上的事兒,成色啦,價錢啦,恐怕也弄不太準。咱們也不識個字,連賬都沒法兒落。再者說,家裡店裡兩頭兒跑,這可不是娘們兒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見女人就嚷『花妞妞』,嚇死人了……」

    「那……就先把門兒關了,再慢慢兒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器行裡有話:不怕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

    「不成,這可不是個事兒。店鎖在廊房二條,裡頭有那麼多貴重的東西,離家又挺老遠,沒個人兒看著哪兒成啊?趕上這樣兒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連鍋兒端了都沒準兒,就不單是偷個戒指兒了!」

    「倒是。這可怎麼辦呢?家裡也沒個主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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