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護著手稿,怕被雪水沾濕,怕被車上的小偷當做什麼值錢的東西偷去——這是用金錢可以買來的嗎?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那個華老栓,懷裡揣著「人血饅頭」,如同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回到書齋,他急忙到書架上去翻找,想找一個大牛皮紙袋來裝手稿。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在書架旁邊緊挨著房門的地上有一封情,顯然是他不在的時候別人從門縫裡代為塞進來的。信封的右下方印著五個紅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撿起信封,急忙撕開。
這不是責任編輯個人寫來的信,而是一紙加蓋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說……說……「由於目前紙張困難,壓縮出版計劃,《故事新編》的書槁暫緩安排,翻譯工作亦可相應推遲」!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麼能這樣言而無信?難道紙張真的這樣缺乏,七億人口的中國窮得連魯迅的書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衝出門去,直接打電話到總編輯的家裡,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總編輯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陣,只好歎息著說:「紙張困難是一方面,另外,我們也要尊重北大組織上的意見,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影響你安心教學……」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業餘時間譯的這部稿子,原來「組織上」也在關切。也許這種「意見」和職稱問題同出於一轍?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彌天,又怎麼能牽連到偉大的魯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這部譯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約稿的,並沒有通過什麼「組織」手續,他也從未向任何一級領導匯報,那麼是誰在如此「關心」他呢?在他周圍的人當中,瞭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參與了譯著,這裡邊也有她的一份心血,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當然決不會……那麼,還有誰?
對了,還有一個人!幾乎被忘得乾乾淨淨的一幕突然閃現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個學生曾經在無意中看到過一部分手稿!難道真是她嗎?謝秋思?是她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我楚雁潮傷害了她,還是韓新月妨礙了她?要「報復」嗎?一個入了「另冊」的不幸的人,為什麼還要向別人射來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電話,雙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書齋。他真不知道,下次見了新月,他怎麼向她交待?簡直不敢去見她了!
他默默地關上門,又關上燈,把自己湮沒在黑暗裡。
1926年,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裡,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寫作《故事新編》。
1962年,楚雁潮一個人在黑夜中抱著譯完了卻只能塵封的《故事新編》,獨自發呆。在中國的現代文學史上,我們還有比魯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嗎?省下的紙張又用來印些什麼?魯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不要發怒,不要悲傷,我知道,您是一個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過了晚飯,韓太太來到女兒房裡。
新月已經躺下了,開著檯燈看書。
韓太太撥了撥爐子裡的火,關上爐門,走過去,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兒,媽就怕你犯病;可我瞅著你這陣子氣色還不錯!」
「媽,」新月放下手裡的書,溫柔地看著媽媽,「楚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說我創造了一個奇跡!他還說……」
「是啊,人家當老師的,為學生也真不容易,這麼大冷的天兒還跑來跑去的!」韓太太打斷了女兒的話,新月張口就是楚老師,她聽著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話也就是因為這個楚老師才說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師,對待學生就跟對自個兒的兒女似的,咱們可得記著人家的好處!日後,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點兒事,或是聘個人家,過自個兒的日子,也得逢年過節地去瞅瞅老師,人家為你費過心嘛!」
韓太太像說閒話兒,給新月描繪了另一個未來,為的是讓她擺正自己和楚老師的位置,讓她領悟這裡頭的意思,不逼到「肯節兒」,就不願意把話說白了。
新月卻覺得她這番話好笑,臉一紅,說:「媽,您說的這叫什麼話?」
「媽說的是實在話,」韓太太耐著性子說,「甭管到了什麼時候,老師還是老師,學生還是學生,這個位分不能擱錯!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學了嘛,人家的工作那麼忙,路又這麼遠,往後就別再麻煩楚老師了!」
「唉,我也不願意老讓他這麼辛苦,」新月說,「可是,我又沒這個力氣去找他,我們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兒嘛!」
韓太太心說:我怕的就是你們有事兒!話當然不能這麼說,她還得換一種說法兒開導新月:「媽知道!你們編的那本兒什麼書不是完了嘛,就別再貪別的事兒了;你不知道自個兒正病著嗎?這麼大的姑娘了,心裡應該有點兒回數!上回,我跟楚老師也說了……」
新月心裡一動,急著問:「您跟他說什麼了?」
「也沒說別的,」韓大太盡量把溫度往下降,把話說得平緩,「就跟人家道個『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著見好,請他放心,往後就甭老來看望了……」
「媽,您怎麼能這麼說?」新月的臉色頓時變了,她似乎明白了媽媽的用意,「不讓他來?……」
「不讓他來,這礙什麼事?」韓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心裡說不動氣,她卻不能不氣,「你離開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媽,他算是你什麼人?值得這麼牽腸掛肚的!」
「媽!」新月愣愣地看著媽媽,這明顯的不友好態度使她吃驚,甚至使她惱怒,她不允許別人貶損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維護他,「您過去不是對楚老師挺尊重的嗎?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沒說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韓太太嚥著怒,歎了口氣,「你有病,大夫給你治;上不了學,爹媽養著你。這個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利索的,往後日子長著呢,你指望誰啊?只能指望你爹媽!新月啊,媽養活你,不圖得你的濟,不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只要你不給我惹事兒,我就念『知感』了!媽老了,經不起事兒了,唉,這一輩子!外邊兒的人都瞅著我的命好,日子過得滋潤,可誰知道我的苦啊!」無數的辛酸湧上心頭,她不能都對女兒說,韓太太是個要強的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要維護自己的尊嚴,話到舌尖,打了個彎兒,又回到正路上,「媽沒有文化,也給你說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條,這是媽一輩子的主心骨兒,你也要一輩子記住:人啊,自個兒的路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腦袋挑在自個兒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別人身上,別把命交到別人手裡,*不住的人,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