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頂的紅磚瓦小樓在晨霧中甦醒了。連續幾個月的轟炸,倫敦不知道被毀滅了多少建築,死傷了多少人。汽車被震上房頂;炸彈把九層樓房一穿到底;壓在房梁下的母親強撐著身軀保護著懷中的嬰兒等待援救,連續十幾個小時背脊不曾彎曲;剛剛舉行了婚禮的夫婦跨出教堂門便雙雙血肉橫飛……這些新聞都已是平淡無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這座百歲高齡的小樓竟然還沒有輪上一顆炸彈,它只在無數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頂的幾塊鱗甲,在飽經風霜的腰身上張開了幾道裂紋,至今還挺立在東倒西歪的鄰舍之間。奧立佛幾次動員全家都到地鐵車站去過夜,沙蒙·亨特卻懶得去,他半開玩笑地說這座房子有「靈」,上次大戰就沒倒,這次也可能挺得過去,實則是他認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東奔西逃時送了命,倒不如乾脆「聽天由命」。韓子奇也不肯走,這座房於裡存著他從中國帶來的珍貴收藏品。中國人習慣於把寶貝藏在身邊,而不願存入銀行的保險櫃,何況現在哪兒都不保險了。韓子奇要守著這些東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帶著到地鐵站去過夜,天明再搬回來。他更不能丟下這些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去「逃命」。最後的一致意見是把這些藏品,連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樓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來放風。只有把希望寄托於命運了,如果炸彈不把樓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別無所求了。奧立佛以足夠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兒地佈置了一番,弄了幾張鐵床,雙層的,單層的——有人在做這種生意,把炸毀的破房中的鋼筋拆下來,製成簡易卻牢固的床,專門賣給人們住防空壕時使用。床上鋪了墊於,罩了床單,把每個人的日用品都搬下來,地下室裡倒也住得「舒適」。平時大家難得這樣擠在一起,臨時避難的集體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親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韓子奇則常常徹夜難眠,睡不著的時候,就和梁冰玉談中國,談北平,故鄉的一切都是那麼難以忘懷,談起來就更沒有睡意。這樣的漫談對於亨特太太和奧立佛都有極大的吸引力,像聽《天方夜譚》似的,想像著那個神往而又陌生的國度,寄托著對祖先故土的深情。奧立佛很快就習慣了並且迷上了這樣的隱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轟炸的威脅,他怎麼可能和梁小姐相距颶尺地躺在床上夜談呢?他開始是靜聽,漸漸地就加入了議論,後來變成了各抒己見的討論,議題又擴大,他給他們講「亨特珠寶店」的百年歷程,講他為了經商在歐洲的遊蹤: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龐貝古城、日內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聽得入迷了,彷彿戰爭不存在了,她忘卻一切煩惱,在世界遊歷……他們就這樣打發漫漫長夜,無話不談,卻又小心地避開一個話題:愛情。自從幾個月前奧立佛向她敞開了心靈並且遭到了拒絕之後,就再也不提起這事兒,他的父母也沒有覺察,似乎這兩個年輕人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但她總覺得奧立佛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奧立佛在身邊的時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壓抑的愛火在烘烤著她,但是奧立佛卻不說,再也不說了。他仍然像過去那樣,經常從外邊買來鮮花,插在梁冰玉床邊的花瓶裡,過去在房間裡,現在在地下室,從沒有間斷。梁冰玉的身邊,總是有鮮花在開放。梁冰玉不能不對奧立佛繼續保持著戒備心理,她擔心他會再次進攻,卻又遲遲沒有發生。她沒有想到奧立佛會真的讓她安靜,這安靜又使她對奧立佛似乎懷著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愧意,她不知道這又算是一種什麼感情……
夜盡了,天亮了,地下室鐵床上的五個人都爬起來了,惺忪睡眼對望著,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幸運感:又活過了一天。戰亂時期也還沒有丟掉那彬彬有禮的問候:「早上好,梁小姐、韓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奧立佛!」
好像剛剛從五湖四海匯攏來似的。
上樓去洗漱。從地下室又回到人間,梁冰玉覺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著欄杆上樓的時候,腳下絆著了一個什麼東西,嘰哇一聲,驚得她險些摔倒。一看,是貓,亨特家的那只白貓。奇怪的是竟有那麼多貓,黃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隻,都擠在樓梯上酣睡,一聲驚叫,都醒了,亂哄哄叫起來,可憐巴巴地仰臉望著人。
「哪兒來的這麼多貓?」她說。
「噢,噢,都是鄰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認著,「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這兒避難來了,上帝啊,這些可憐的生靈!」
梁冰玉頓時感到自己和那些豬也差不了多少,無處認家園,只有企求他人的庇護,貓兒也有這麼強的求生的慾望!
「都來吧,這些小可憐!」亨特太太抱起那只白貓,招呼著貓的夥伴們,「跟我來,我不能看著你們餓死!」
貓兒們都追著她往廚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愛的聲調和她身上那種家庭主婦特有的氣息,刺激了貓兒們的轆轆飢腸。
一家人洗漱完畢,都到客廳裡來吃早飯。亨特太太抱歉地請大家原諒,除了牛奶麵包之外,她什麼也拿不出來了,雞蛋、牛肉都買不到。誰也沒有埋怨她,為了維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經盡力了。亨特太太表示,聖誕節一定要讓大家吃好,她去想辦法買火雞,起碼要買兩隻,聖誕吃一隻,第二天「盒日」吃一隻。這已經是馬上就到了的日子,沒幾天了。沙蒙·亨特說仗打得這樣兒還過什麼聖誕,太太卻說:「咦,聖誕怎麼能不過?希特勒那個魔鬼恐怕也得過節吧!」
匆匆吃了早飯,奧立佛就要出門,他的「亨特珠寶店」雖然已經不再營業,貴重的貨物都已搬進地下庫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裡去,留守的店員也需要他去管,臨時有什麼緊急的事兒得他親自處理。
梁冰玉正在喂貓,奧立佛從她身邊走過,站住說:「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節日前夕的景像嗎?」
梁冰玉淒然一笑:「我不敢上廢墟上的節日只能讓人感到末日的來臨吧?」
「膽小鬼!末日不屬於我們,人們都在準備過節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扎聖壇,劇院裡還在演戲,地鐵車站裡也有唱詩班!」奧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卻不再勉強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廳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們在家裡過聖誕吧!媽媽,需要我買點兒什麼回來?」
「什麼也不用你買,這都是我的事兒,」亨特太太收拾著餐具說,「晚上要早點兒回來!」
「那好,晚上見!梁小姐,你想吃點兒什麼嗎?我要不要買點兒果子?」
「果子?這個季節還有什麼果子?」梁冰玉不經意地說,「要是在北平,現在街上該賣糖炒栗子了。」
「栗子?我們這兒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們的好吃,」奧立佛調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好歹買點兒來嘗嘗吧,聊勝於無。晚上我們一邊吃栗子,一邊講故事!對了,我還得給你帶花兒來!」
「買不到花兒了吧?」
「找找看,能買到!冬天玫瑰也開花,鮮紅鮮紅的,像瑪瑙!」
韓子奇又在仔細地閱讀報紙,聽他們這不著邊際的閒扯,頭也不抬地說:「你們的閒心太大了,不知道戰爭是無情的嗎?」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應該珍惜生活!」奧立佛輕輕哼著《牧羊人夜間看守羊群》,出門去了,充滿活力的雙腿歡快地邁著大步,踏得地板咚咚響。
亨特太太出去採購,回來興奮得了不得,因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周折,買到了兩隻火雞和一籃子雞蛋、牛肉、土豆、黃瓜,另外還有一瓶香檳酒、一瓶陳年「老窖」,「總算可以馬馬虎虎過聖誕了!」她說,那神情儼然是立了特等戰功的英雄。
沙蒙·亨特對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裡,湊到鼻子跟前嗅著那酒香,對韓子奇說:「難得,難得,中國酒啊!韓先生,讓我們一醉方休!」
「您怎麼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韓子奇歉意地笑笑。
「哦,對不起,那我只好獨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過頭去朝妻子喊,「喂,親愛的老太婆,把你的好東西奉獻出來吧,今天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今天?離聖誕還有三天呢……」
「還等什麼聖誕?提前過節也是一樣的!」
「唉,真拿你沒辦法!」亨特太太妥協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過節,今天呢,也讓大家吃個痛快!」她認真地盤算起來,「火雞嘛,就做脆皮炸雞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我給您做中國風味兒的牛肉怎麼樣?」從未下過廚房的梁冰王也來了興致。
「梁小姐也會做菜嗎?」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讀書!」
「我也從來沒吃過她做的菜,」韓子奇說,「在家裡的時候,她是不幹這些事兒的!」
梁冰玉笑笑:「讓我試試吧,在這兒想找個比我強的中國廚師,也沒有啊!」竟很自信。於是興致勃勃地跟著亨特太太進了廚房。
亨特太太的廚房裡有一張很大的木案子,旁邊掛著刀、鏟子、勺子,還擺著一截短粗的圓木墩,切向用的,倒很有中國餐館裡的大師傅的手藝案子那種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選肉。「喂牛肉在清真館子裡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講究,只選牛窩骨筋、弓扣眼、健子頭的地方,您看,這就夠了。」選好的肉洗淨了,切成了一寸見方的方塊,「佐料,佐料有嗎?」
「什麼佐料?」
「蔥、姜、桂皮、大料、料酒、冰糖、醬油!」
「栓皮、大料沒有,冰糖也沒有,只有蔗糖……」
「行,那就湊合吧,您幫我把蔥切成段,把姜切成小塊……」
亨特太太成了她的助手,依照吩咐,忙了起來。梁冰玉把切好的肉塊放在溫油中浸成金黃色,然後擱在鍋裡,加清水,沒過牛肉,放在煤氣灶上,「佐料,快點兒!」
亨特太太忙不迭地把雜七雜八的段兒啊塊兒啊都送過來,梁冰至把蔥、姜、蔗糖、料酒加到鍋裡,蓋上蓋兒,用旺火煮。「哎,您這火不旺,還不如我們的煤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