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章 月情(21)
    新月忍不住笑起來。

    「……還不如孔子大方,見老子一次就送他一隻雁鵝!」楚雁潮接著說,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新月,「哎,你想吃點兒什麼?下次探視我給你帶來!」

    那兩位打撲克的病友羨慕地往這邊看了看,她們聽不明白這位來訪者到底和新月是什麼關係,只是覺得在這樣的陰雨天氣,能受到這樣關切、體貼的探視實在太幸運了,強似打撲克百倍,況且還保證以後的每個探視日都來……

    「不,哥哥經常給我送吃的,是姑媽做的,您什麼都不要給我買,」新月說,「您只要把稿子帶來就行了,這是最重要的。我雖然幫不上您什麼忙,但是每次談一談翻譯,就覺得在這裡的生活也是充實的,沒有虛度光陰……」

    「好,這太好了!」楚雁潮感到,在新月柔弱的身體內,一顆熱愛著事業的心在頑強地跳動,跳得那麼有力!

    這天下午,他們談了很久。盧大夫來查房,護士來送藥,都沒忍心趕楚雁潮走,似乎楚雁潮的到來,比她們的藥物治療對新月更起作用。給新月吃完了藥,她們倒悄悄地退走了。

    直到掌燈時分,窗外的雨還沒有停,楚雁潮也沒有告辭的意思。

    「楚老師,您該回去了,」新月看了看黯淡的窗戶,不安地說,「路很遠呢,天又不好……」

    楚雁潮只好站起身來,拿起*在牆邊的雨傘,叮囑說:「記住,心要靜,神要安,等著我,下次再見面!」

    月真誠地答應著,目送著他離去。

    楚雁潮出了病房,撐開雨傘向前走去,夜色湮沒了那風雨飄搖的一莖殘荷……

    楚雁潮此時哪能想到,在北大男生宿舍裡召開的那個班會到現在還沒有散。鄭曉京根本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仍然發動了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思想交鋒,把唐俊生和謝秋思鬥得一塌糊塗!

    快半夜了,雨還在下,院子裡汪洋一片。

    「博雅」宅的倒應南房裡,姑媽還沒睡,惦記著住院的新月,等著深夜未歸的天星。

    那天,天星背著新月往醫院跑,老姑媽一陣心疼,差點兒死過去!一會兒又自個兒緩過來了,也沒當回事兒,又繼續為別人忙碌、為別人操心了,家裡人誰也沒理會她身上帶著病呢!

    書房裡黑著燈,韓子奇*在那張大沙發上,坐也不是,臥也不是。在這個陰冷潮濕的秋夜,他那折斷了又接上的肋骨隱隱地作痛,折磨得他難以入睡。這半年來,家裡經歷了多大的反覆?悲而復喜,喜而復悲。彷彿是命運存心捉弄這個心高於天、命薄於紙的老人。你不是想「一福壓百禍」嗎?偏偏讓你事與願違,正在為兒子的百年之好而陶醉,女兒卻突然又倒下了!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女兒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每一聲喘息,都扯著他的心!女兒離開家又已經半個月了,尚不知歸來更待何時?

    他買來的那本《內科概論》,已經翻得卷角,有幾個章節,他反覆看了許多遍,畫滿了槓槓,夾滿了小條兒。但他畢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輩子玉,卻從來沒有研究過人的心臟,那書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著新月,去請教盧大夫。但他感到盧大夫相當謹慎,不僅一再囑咐不要讓新月完全瞭解自己的病情,而且還含蓄地問及是否家中有什麼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緒波動。對此十分敏感的韓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卻不能向這個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說:「哦,沒有,沒有,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寵她,決不會……」而在他這樣回答的時候,心中卻幾乎已經找到了女兒的病因,並且恐懼地感到盧大夫的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經窺透了他的內心!長於雄辯的「玉王」,在情感領域卻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弱者,囁嚅著垂下了眼瞼。盧大夫當然不會追問他的家事,只說:「那就好。家屬能和醫生配合,在治療和休養中讓病人心情愉快,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因素。不過,考慮到目前正是風濕感染的多發性季節,我建議新月再鞏固一段時間,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嗎?」「好……」他回答。他實在經不起女兒的病情再反覆了!

    半個月來,他幾次去看新月。女兒躺著,他坐著,往往是對望半天,默默無語。他能和女兒談些什麼呢?談心臟病?他諱莫如深,不敢涉及;談玉?女兒不懂,他也沒有心思;談英語?他這個啟蒙老師已經卸任了,女兒已經有了更好的老師;談家事?最好還是不要談吧,他心中已經五味俱全了,怎麼還能再感染女兒!「好好兒地,你好好兒地在這兒休息……」他幾乎每次都只是對女兒說些這種並無實際內容的話,而這些空泛的語言卻根本表達不了老父的一顆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來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一定要保重,為了我!我還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和媽媽吵架,媽媽也很辛苦。為了這個家,你們要互相體諒……」女兒這樣對他說,說得極溫柔,極誠懇,而他卻從中看到了女兒那病弱的心臟承擔了怎樣超載的負荷!他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安慰女兒,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慚愧自己枉為一個父親!

    院子裡突然被閃電照得通明,窗紗上亮起耀眼的藍光,轉瞬又熄滅了,緊接著,沉雷在頭頂炸響,隆隆地滾向遠方,他的心一陣緊縮,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倫敦大轟炸的日子,腦際充滿了「毀滅」、「崩潰」這些不祥的字眼兒!

    他聽到房門「吱呀」響了一聲。

    「誰?」他恐怖地問。

    「我呀,」是妻子的聲音,「我瞅瞅……」

    他的語氣緩和了:「瞅什麼?雨沒停呢!」

    「天星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說了,他肯定是去醫院了,今兒是探視的日子。」

    「探視?探視能探到這會兒?半夜了!」

    「也許是瞅著雨大,就沒回來吧?」他猜測著,並以此安慰妻子,「醫院樓道裡有長椅子,也能躺會兒,等天明了回來,你別著急……」

    「我能不著急嗎?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一輩子扯著心!」妻子歎息著,聲音從廊子下傳過來,「唉,這樣的天兒還非得去探視嗎?一個人住院,攪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話,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她的情感,聲音不高,言語不多,卻刺痛了韓子奇的心。一股怒氣在他胸中沖騰,他翻身坐起,伸腳摸索著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問問她:你說這樣的話,還配當個媽?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樣的兒女,你是怎麼對待的?十幾年了,韓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結果是什麼呢?自己的骨折,女兒的心碎,他還要忍到哪一天呢?在這個家,女兒已經成了累贅,成了多餘的人!他不願意再忍了,趁女兒現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鬱悶一吐為快,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書房的門,腿卻撞在椅子上,「噹」地一聲,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麼了?」妻子關切地問,惶惶地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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