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章 月情(9)
    但是,償還夙願卻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為窮,韓太太這個「無產階級」有足夠的財力辦好兒子的喜事。是因為時代的改變。如果依照韓太太的願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沒辦到的全補上,給兒子置辦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傢俱,從兒媳婦的娘家浩浩蕩蕩地抬過來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妝,讓兒媳婦穿戴著鳳冠霞帔和大紅蓋頭,乘坐八抬大轎,鼓樂喧天地娶進門來……好好兒地體面一番,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遺憾彌補了,這樣,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國已經進入20世紀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規格、習俗來辦這件事兒,不可能了。首先,要給兒子置辦全新的硬木傢俱,已經沒地方買去了,即使能買到,兒子也不喜歡,家裡現在使用的硬木傢俱,天星就早已「膩味」了,凡是在東廂房裡的,這次都讓他給「請」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買了新式的大衣櫃、五屜櫃、雙人床、床頭櫃,一律是米黃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鑲,刷清漆。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結實、又是樣兒?可是兒子喜歡這樣兒,有什麼法子?在東廂房外間,過去擺著八仙桌的地方,也換上了米黃色的獨腿圓桌和蒙上燈芯絨*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師椅」便宜得多,可兒子偏要這樣兒的!其次是花轎、鳳冠霞帔、旗羅傘扇、笙蕭鼓樂,現在都沒地方賃去了,即使能賃來,兒子、媳婦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風氣大變,娶媳婦花錢都是男方的事兒,光聽說誰家誰家送給了女方手錶、自行車、縫紉機,甚至是多少多少現款,哪兒還能指望從女方「貼」進來多少多少「抬」的嫁妝?聯想都別想了!何況,韓太太愛的是陳淑彥模樣兒標緻、心眼兒厚道,愛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進項少,她爸爸頂著個「小業主」的成分兒,不敢鋪張,韓太太也就不忍心難為親家了。面臨著這種種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樣兒一樣兒地退讓。按照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新事新辦」,但「新」到什麼份上呢?總不能沒有邊兒,總不能讓淑彥從西屋搬到東屋就算成了親,總不能只買點兒糖塊兒散眾就算完了事兒。那樣兒,錢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沒了,面子得花錢買,花高價,「困難時期」樣樣都貴,面子也跟著貴了,韓太大不怕,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讓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許某些形式做適當的變動,原則卻不可動搖。她還是在院子裡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幹,被她央告來了,重操舊業,興奮得什麼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設宴請客、舉行婚禮儀式。幾十桌席面,單*老姑媽的兩隻手是應付不了的,她請了南來順退休的兩位老師傅,韓子奇是南來順的常客,韓太太讓他出面去請,一句話的事兒,人家就答應了:「擎好兒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雞、鴨,海味,青菜,佐料……都預備好了,我們當天十二點之前准到!」報酬是每個人二十塊錢,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還請了懂禮儀、善言辭的好事者當「茶坊」,既像傭人又像司儀的角色。她要把迎親的儀仗搞得熱熱鬧鬧的,沒有花轎不礙事,用小汽車,除了借用特藝公司的,再花錢雇它幾輛,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證到時候誤不了事兒。提前好幾天,韓太太就不讓陳淑彥住西廂房了,讓她回娘家去,梳妝打扮,等著迎娶。咱得正經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經,韓太太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由她擔任總指揮的這場戰役,開始了。

    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裡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久已不來往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於為「博雅」宅錦上添花。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來賓中的穆斯林,進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慇勤招待,各屋裡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級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著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裡,毫不吝惜。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鹼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讓他把上衣脫了,只穿件駝色毛衣,上面露著白襯衫的硬領,倒顯得精神。天星紅著臉照應客人,話也不會說,吞吞吐吐地,連自己都覺得彆扭,是在受「折騰」。倒是新月文文靜靜,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賓看不夠,拉著她的手說話兒。

    這個說:「喲,這就是新月啊?我橫有十幾年沒見著了,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樣兒這個俊,跟你媽當姑娘的時候一個樣兒!新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對我說:最喜歡吃姨奶奶給的大冰糖葫蘆!」

    那個說:「新月,你還記得嗎?我們小三兒來串門兒,你非要他的那個蟈蟈籠子,他呢,要聽你說一句洋文才肯給,你就說了……」

    「不記得了……」新月微笑著回答這些弄不太清輩分又很少見面的老親戚。她為自己記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遺憾,似乎也對不起這些一直記著她的老人。

    「她那會兒才不點兒大,哪兒還能記得?」韓太太笑著說,「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裡嚼著糖,還沒忘了繞著舌頭、吸溜著口水跟新月說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聽說你前些日子……」

    「噢,她頭年就考上大學了,」韓太太忙說,所答非所問,原是有意的,她聽得出來,客人問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兒,她卻愣給打岔打過去了,「這不,因為她哥結婚,她還請了幾天假呢!」這麼一說,就把新月不願提的事兒全擋過去了,在這大喜的日子,韓太太可不願意讓任何人說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咳,你們還沒見過我們那沒過門兒的新媳婦吧?等著吧,回頭娶過來,讓老親少眷都好好兒瞧瞧,淑彥哪,也跟她妹妹賽著地俊!」

    議論中心就轉入今天的正題,客人們爭著誇韓太太的命好,一兒一女一枝花,這又要娶進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就好上加好了!

    這麼樣兒雲山霧罩、熱熱鬧鬧地說著話兒,那邊兒廚房裡,特邀的「廚子」和姑媽則忙著大顯身手,不亦樂乎。中午時分,在喜棚底下大擺筵宴。呵,你看吧!每桌上五個冷葷:金雞報曉大拼盤、酥腱子、醬口條、香菇腐竹、拌肚絲;四個大件:紅燉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醋餾肉片、辣子雞丁、醬爆裡脊、鴛鴦卷果;兩個飯菜:二筋(麵筋、蹄筋)、砂鍋雞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西紅柿甩果湯……儘是南來順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憑借昔日「玉王」的餘威,若不是韓太太拼了老命要擺一擺排場,在這「困難時期」,這頓飯你上哪兒吃去?至於韓太太是以怎樣的神通在貨源奇缺的情況下採購了這麼豐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動用姑媽在張家口的遠房親戚買了三隻整羊,通過外貿系統的種種關係買來了供應外賓和華僑的東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並且無暇打聽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難以辦到就是了!如果是貧寒之家,或依一般慣例,這頓午宴本來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轎」進門,吃一頓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韓太太啊,她不為省錢,只求個熱鬧,求個竟日狂歡!院子裡吃興濃郁,大門外小汽車、自行車擺成一片,這景象比當年的「覽玉盛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韓太太在日理萬機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時間作了晌禮,下午三點鐘,就該「發轎」去迎親了。

    按照規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領頭人物是「娶親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擔任,這一角色必是韓太太親自扮演無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轎」去迎娶兒媳婦。可是,事到臨頭,不料這個人選問題卻發生了爭執,有多嘴的來賓說:既然如今不興花轎了,好些人家兒也就不再去「娶親太太」了,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新媳婦接來了。這麼一說,新月就自告奮勇,要去接陳淑彥!

    韓太太嗔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兒能辦這麼件兒大事?」

    新月卻笑著說:「我和淑彥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興呢!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古瓦西』呢!」

    「聽聽,這丫頭多不知道客臊?哪兒有小姑子當媒人的?我們請了正經的『古瓦西』!」韓太太也笑了。

    女賓們卻說新月去合適,模樣兒又體面,又是新郎的親妹妹,再好不過了。這麼一說,似乎顯得韓太太的資格倒差了點兒似的。

    「媽,讓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來,新月還很少在媽面前這麼「撒嬌」。

    女賓們當中也有老派的,堅持說,「娶親太太」還是不能免,至於誰跟著去,倒也隨便。這就使韓太太讓了一步,做出了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決定:「唉,那就咱們娘兒倆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興奮得手舞足蹈。

    韓太太率領著新月和迎親隊伍,出門上了「花轎」——以小汽車為代用品,車上紮著紅綢,貼著「喜」字,不用轎夫,開起來風馳電掣,倒也另有一番風味,未見得就不如花轎。韓太太和新月並排坐在車裡,車子「嘀,嘀,嘀」長鳴三聲,就開走了,一共好幾輛,長長的一串,倒是相當威風!

    陳淑彥家門口,自然也貼著大紅「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車隊,領頭的人物是「送親太太」,便是陳淑彥她媽,韓太太的親家母。

    親家母不等車子停穩,便急急地向韓太太見禮,韓太太接拜之後,走下車來,拜見親家母和眾位親友。新月不懂這些規矩,只紅著臉,跟在後頭,心裡偷偷地樂。

    親家母引著客人進門。陳淑彥家住的是大雜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請進屋裡。陳家一共就住兩間房,進了外屋,就看見陳淑彥正坐在裡屋呢。

    「淑彥!」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聲。

    「哦……」陳淑彥抬起頭,臉上掛著笑容,眼裡卻含著淚。

    「新月,悄不聲兒的,跟著我,別言語。」韓太太悄悄地囑咐女兒。在這種時刻,不比往常同學之間串門兒,現在該說什麼話,都有規定。新月就住了聲,隔門望著陳淑彥,陳淑彥此刻也依娘家媽的囑咐,正襟危坐,並不出來招呼客人。

    親家母請韓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緞鞋一雙獻上,韓太太雙雙接過。這雙緞鞋,自然不是供陳淑彥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樣式,原是一種禮儀。這時,隨著來娶親的男客就該告辭了,只留下女賓。親家吩咐兩個小子上菜、上湯,招待親家,謂之「坐果子」。韓太太只是敷衍一番,並不拿起筷子真吃,這也是禮儀的規定。

    然後,韓太太偕同新月,進了陳淑彥的「閨房」。陳淑彥穿著韓家贈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韓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彥頭上的一綹頭髮,扎上一束五色絲線。若按舊規,這絲線的兩頭還要各系一枚銅錢,「娶親太太」還要為新娘梳纂兒、開臉兒,這些當然都只好免了,鳳冠霞帔、紅蓋頭也免了,韓太太紮好絲線,便取出一枚戒指,給陳淑彥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親家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淚如雨下,此時,對女兒說:「淑彥,你有了好人家兒了,交待了『罕格兒』(有了歸宿),媽放心了!」

    「媽!」陳淑彥眼淚汪汪,抬起頭來,望著即將分離的生身之母,悲從中來,不禁雙手摟著媽的脖子,娘兒倆抱頭痛哭。

    新月原以為這大喜的日子到處都是歡笑,卻不料見到這種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難分難捨,使她也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眼淚不知不覺地垂落下來,掏出手絹兒去擦,擦也擦不盡,卻不知為什麼。

    「咳,你哭什麼?」韓太太輕輕地捏了女兒一把,心說:這個新月,不叫你來你偏來,還上這兒來哭!人家淑彥是捨不得離開親媽,你湊個什麼熱鬧呢?

    新月就忍住淚,她也不願意在這兒哭,是讓淑彥給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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