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離開學校已經兩個多月了,休學也已經一個月了,在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師心中,經歷了怎樣的感情風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勸告才決定休學的,並且由他親自到教務處為她辦了休學手續。新月是他這個班裡最優秀、最有前途的學生,而從今之後,卻再也不屬於這個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別,作為一名教師,他要忍受怎樣的痛苦!新月休學之後,他每個星期都要抽出時間去看她,讓她感到,她並沒有離開老師,並沒有離開學校,並不是一隻離群的孤雁,鼓勵她安心休養,積蓄力量,以待明年飛返燕園。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備課一樣仔細想好談話的內容,避免萬一言語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緒,引起病情變化,這在習慣於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難的。他決心這樣繼續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術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學校。等待是漫長的,必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過去。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雖然新月的情緒還比較穩定,出院後的第一次複查,幾項主要指標也趨於正常,風濕活動已得到控制,但盧大夫卻並不是很樂觀,她需要的是長期的穩定,為施行手術準備好必要的條件,在這之前,如果病情出現反覆,將是極為不利的。誰又能絕對保證避免可能出現的反覆呢?誰也不能,再高明的醫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許諾,病魔是無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協定,隨時都可能肆虐逞兇,況且它現在附著在一個缺乏抵禦能力的女孩子身上!
楚雁潮的思緒跑遠了,他不能再安心譯著了,關上了桌上的檯燈,讓疲勞的眼睛和頭腦避開這強光的刺激。
窗外,榆葉梅的枝葉在夜風中搖曳。啊,這就是那株小樹,它曾經因為病弱瘦小被連根拔掉,棄置路旁,瀕臨死亡,現在又活得多麼健康,多麼富有朝氣了。為什麼經過嚴格挑選的好苗韓新月卻遇到了那樣的災難?蓓蕾還沒有綻開,花枝就被折斷了;折斷了還能不能重新接上?問誰?問「園丁」?「園丁」能回答嗎?
屋裡太悶熱了,他打開門,走出宿舍,走出備齋,在混濁的夜色中,沿著樓前的小路,跨過石橋,踏上小島。小島默默不語,未名湖默默不語。天空一片昏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空氣是濕的,夜風是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也許是夏天的暴雨就要來臨吧!夜色中,蒼翠的樹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雲壓在湖岸上,向他包圍過來。在悶熱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氣侵砭著肌骨,不再看周圍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頭,步履遲緩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塊堅硬的東西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驀然站住了,辨認出那是一塊石頭,是小亭旁邊的石階,這是石階最低的一層,要登上小亭,縱覽全湖景色,踏上這塊石階是第一步。漫長的事業之路,新月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來了。記得去年秋天,她曾經坐在這塊石頭上,思索著事業,思索著人生。她倔強地說:「人的靈魂是平等的!」是的,一點兒沒錯,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區別,在於為發掘和體現自身的價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身。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義者認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現在又鑽出來一個病魔,為什麼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卻不能平等?在這個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窮凶極惡的人,陰險偽善的人,醉生夢死的人,為什麼病魔卻偏偏繞開他們,去加害一個純潔、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見了那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在看著他,問他:「楚老師,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來噢?」他回答:「當然,一定來!」她笑了,又叮囑:「把譯好的《鑄劍》也帶來……」啊,《鑄劍》……
又見新月,彎彎的,尖尖的,不等落日餘暉完全隱沒,已經出現在西南方向鮮紅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廳裡。
餐廳的正中,擺著一個精緻的圓形紙盒,韓子奇慢慢地打開盒蓋,一隻雪白的大蛋糕出現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紅色的奶油瀝成一行英文字:Happy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聲。
「這是爸爸特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補上,這樣,爸爸才安心。」韓子奇垂著眼瞼說,並沒有炫耀地看著女兒。做父親的,永遠也不必向兒女炫耀恩惠,何況,他做得還太少了。對於新月,他總是充滿了愧意,而這種愧意,他不能用語言表達,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讓女兒看他的眼睛,怕她透過父親的笑容,看到埋藏在裡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著頭,把小小的蠟燭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邊沿上,那呻情,彷彿是年輕的時候精雕細刻一件心愛的玉活兒。每插一枝,他嘴裡都輕輕地數著:「一,二,三……」最後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兩隻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說,「我的女兒,十八歲了!」
韓太太笑笑說:「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兒似的,哄著你玩兒呢!」
姑媽從廚房裡跑過來,瞅了瞅說;「咳,你們弄的洋玩藝兒?我那邊兒把吃麵的鹵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討個吉利,只要孩子喜歡,咱們就兩樣兒都攙和著來!」韓太太寬容地說,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開多了。這當然是因為新月的病,但還有一個原因。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訂做的,雖是「洋玩藝兒」,也能夠接受了。
「哎,姑媽,」陳淑彥從桌旁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廚房走,「那鹵,您擱的鹽多嗎?」
「放心吧!」姑媽笑著說,「我就是把自個兒姓什麼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鹽!這鹵啊,我做了兩樣,新月的口輕,大夥兒的口沉!我還特為把鹵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鄰,甭瞅平常日子沒什麼來往,我這回也得都給他們送點兒去,讓他們都吃吃我們新月的長壽麵!」
新月的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姑媽的心和她是緊緊地連著的。
坐在旁邊的天星,還一直沒吭聲兒。他今天回來得比哪天都早,還特地理了發,進門就鑽到東廂房去,換了件新的白襯衣。這會兒,他抬起頭對妹妹說:「新月,我送你一樣東西……」
「哥,你可別再給我錢了,」新月想起上次過生日,哥哥給了她二十塊錢,就說,「我現在反正……」話說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現在不上學了,用不著錢了,這是她不願意正視、不願意說的。
「不是錢,」天星趕快說,妹妹心裡想的是什麼,臉上就能帶出來,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說出傷心的話來,就把兜兒裡的東西拿出來,遞給新月,「給你個小玩藝兒!」
「啊,這倒是真好玩兒!」新月接過去,愛不釋手,「淑彥,你看!」
陳淑彥湊過來,「呀!這真是好東西呢……」
韓太太一愣,韓子奇也一愣!那是一隻翠如意,是天星小時候掛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讓人一見,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過去了,天星都已經二十六了嘛!
「這東西……你還留著呢?」韓子奇喃喃地說。
「留著,我給新月留著呢!」天星說,「今兒就給她了!」
韓太太不悅地看了天星一眼,說:「你送她什麼不成啊?偏把這個給她?這是你小時候過生日戴上的『長命鎖』,得留著傳宗接代呢!」
「什麼『傳宗接代』?」天星瞪著眼說,「我寧可斷子絕孫,也希望新月萬事如意!」
陳淑彥在旁邊紅了臉,這話讓她沒法搭茬兒。
「你胡說什麼?」韓太太生氣了,「你憑什麼『斷子絕孫』?」
姑媽趕緊跑過來:「哎,哎,天星這孩子,好話也說得不中聽,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只翠如意又遞回去,媽的話刺了她的心了,聽聽,媽過去給哥哥過生日多隆重啊,還有「長命鎖」,我怎麼沒有啊?既然是哥哥的東西,就還給哥哥吧,我可什麼都不想跟哥哥爭,更不能讓他斷……